众村民皆是愤懑在胸,却不再有人言语。
那几人撂下话,自骑马扬长而去。
村民们也无奈散去。
晚间,已近三更,六顺还坐在堂内桌旁。
桃叶亦坐于廊下发呆。
宁葭就坐在她身旁。
桃叶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旧木匣,木匣左边的角上还留着上次烧黑的痕迹。
木匣中就是这姐弟俩全部的积蓄了,可是、这还远远不够五百钱。
一向开朗、胸有成竹的桃叶紧蹙着眉头,一丝笑意也看不见了。
宁葭自见她以来,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脸色。
“有时候、我会想,”桃叶忽然轻声开口道,“如果爹和娘还活着,那多好……”
宁葭望着她在些微的夜光中黯然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不是、很没出息?”桃叶忽然笑道,“竟然说这种没骨气的话。”
“桃叶……”
宁葭揽过她来,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五更时分,三人方睡了一会儿便起来,忙活一阵,将六顺送出了门。
宁葭便去村郊挖些野菜。
黄昏后桃叶回转,却仍不见六顺回来。
“今天一次也没回来过吗?”桃叶道。
“没有呢。”宁葭亦有些焦急道。
“那我去袁大叔家里看看,兴许是在那里练武忘了时辰。”桃叶道。
“我和你一起去吧。”宁葭道。
于是两人出了门直奔袁丘、圆觉居处。
袁丘开了门,秦家兄弟正在院中练习,却并未见六顺。
“他今天并没来过。”袁丘道。
“难道还在镇上?”桃叶道。
“那我们赶紧去镇上找找看吧。”宁葭道。
“天都快黑了,你们两个女孩子,我跟你们一起去。”袁丘道。
“那就多谢了,我们快走吧。”桃叶道。
三人便直往望云镇而去。
一路上亦并未见六顺。
到得镇上四处寻一回,却发现自家的担子倒在街道上,布巾散落在地,里面空无一物。
见此情景,三人不由得心中一惊。
旁边有一个夜摊,一个白发老人正在给客人煮馄饨。
“老人家,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挑这个担子的小男孩儿?”桃叶上前问道。
“你说那个卖包子的小子?”男子道。
“是,就是他,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桃叶急忙道。
“他呀,唉,”男子道,“他可惹了祸了。”
“惹祸?”桃叶闻言更是心惊,“他到底怎么了?”
“他跟处明堂的乡差打起来了,哎哟,这孩子个头虽然小,可凶着呢,拿了刀子就往人家身上捅,差点儿出了人命了。”男子道。
他此话一出,桃叶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直窜到头顶,宁葭与袁丘亦是大吃一惊。
“听说是因为什么利银,打得包子馒头掉了一地,都叫别人捡了去了。”男子道。
“利银不是才给过吗?”桃叶咬牙道,“他们怎么能这样?”
“不是催缴利银,好像是因为以前给的利银。这孩子也是,给了的银钱哪能要得回去呢,非不依不饶地问人家讨,现在可好了,可有得苦头吃了。”男子说着,叹了一声。
“讨利银?”桃叶可算听明白这话了,转身急急往处明堂奔去。
宁葭连忙跟上她,袁丘挑着刚收起的担子也急忙跟上二人。
夜色深浓,处明堂已灯火齐灭、大门紧闭。
三人只好在门外等候,也不知六顺此时身在何方,又是何等处境,忧心如焚。
桃叶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自责道:“都怪我,该早些跟他说清楚,好让他不许惹事。”
“这怎么能怪你呢。”宁葭道。
“当然怪我。”桃叶忽然吼道,“要是我多替娘做一点事,她就不会生这么重的病,就不会这么早就死了。”
“桃叶……”
宁葭不想她突然吼出这么一句,愣怔道。
“要是我是个男孩子,就可以替爹去打仗,他也不会死在战场上回不来了!”
桃叶又吼道,眼泪顺着她稚嫩却镌刻着风霜的脸庞滚落下来。
“桃叶……”宁葭呆望着她。
桃叶忽然蹲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宁葭望着她好一会儿,走上前去抱住了哭泣不止的她。
天亮时,处明堂的门终于缓缓打开。
一夜未眠等候在门外的桃叶立刻冲了上去,推开门道:“我弟弟在哪儿?”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蓄着黝黑胡子的男子,冷不丁地见跑出个急吼吼的小姑娘打断了自己才打了一半的哈欠,不悦地道:“你弟弟是谁?”
“关六顺,他在哪儿?”桃叶道。
“关六顺?”男子道,“就是那个拿刀子乱来的小子?”
“这、肯定有误会,您能先让我见见他吗?”桃叶道。
“见他?他不在这儿。”男子道。
“不在这儿?”桃叶惊道。
宁葭亦是吃惊,袁丘皱了皱眉头。
“他一刀扎下去,周方差点儿丢了性命,昨儿就送去衙门了。”男子道。
“衙门?”桃叶听得这两个字,立身不稳,险些晕了过去。
“桃叶!”宁葭连忙扶住她。
三人赶到衙门,袁丘给了看守茶水钱,才终于在牢中见到了躺在草堆上、满脸青肿的六顺。
“六顺。”桃叶方唤得一声,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姐姐,你来了。”六顺向她挤出一丝笑道,艰难地爬起身走了过来。
他走得极慢,仿佛每挪一步都经受着极大的痛楚。
他的脸上却仍保留着笑意。
“我没事,你别哭。”六顺道。
“他们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桃叶哭道。
“那个家伙比我更惨,我赚了。”六顺笑道。
“你是白痴吗?”桃叶忽然大声骂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不许跟别人打架!不许惹官家的人!你的耳朵都白长了吗?”
“他们这么欺负人,我、我气不过……”
六顺恨声道。
“你也不看看你,你才多大,你打得过人家吗?气不过、气不过就该打架吗?你还敢动刀?谁给你的胆子?”桃叶又大声骂道,忽然又哭道,“现在该怎么办?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就剩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姐姐,我、我不会有事的,我下手有分寸,他死不了,我就是给他个教训。”六顺道。
“给他教训?他可是乡差,是拿官粮的人!”桃叶哭道,“你、现在让我怎么办?”
“只要他没死,我很快就能出去,到时候我还给你卖包子,没事的。”六顺道。
“你、可真是……”桃叶哭道。
“姐姐,以后,你别给他们银钱。”六顺道。
“是他们告诉你的?”桃叶一边擦眼泪一边道。
“你的那床被子,是不是当掉了?”六顺道。
桃叶只好点了点头,道:“这是朝廷的定例,不缴怎么行呢?”
“朝廷这么逼我们,没理的是他们,我们不用怕他们。”六顺道。
“你都这幅模样了还说这种话!”桃叶哭道。
“桃叶,别哭了,会没事的。”宁葭和袁丘劝道。
“好了、好了,说完了就赶紧走,别磨磨蹭蹭的。”狱卒进来催道。
桃叶眼泪婆娑地嘱咐了六顺几句,三人无奈出得狱来。
在狱门口向狱卒打听,问准了是三日后升堂。
“先去看看那个人伤得怎么样了。”袁丘道。
“好。”桃叶与宁葭应道。
三人一路打听,寻到周方家中。
周方的孩子开了门,三人进得门来,周方正躺在床上,脸上虽然失了些血色,精神倒还不错。
“你这弟弟,也忒恶了。”周方见了桃叶,怨声道。
桃叶少不了赔礼、说些好言语来安慰。
末了,取出梅花袋子,将里面的铜钱尽数取出,塞到周方手中道:“这些您先拿着,其余的下次我再送来。”
周方接了银钱,向桃叶道:“你也该好好管管你弟弟,他就是个惹祸精!”
“是,我一定会好好管教他的。”桃叶道。
“没爹养、没娘教的孩子,能好到哪儿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却是周方的妻子郑氏走了进来,耷拉着眼睑斜望着桃叶道。
袁丘闻言转头怒瞪了她一眼。
“怎么?杀人还有理了?”郑氏也叉腰瞪着他道。
“谁杀人了?他死了吗?”袁丘没好气地道。
“袁大叔!”桃叶忙拉住袁丘,向郑氏赔礼道,“对不住了。”
“还好孩子他爹命大,要不然,我一定让他赔命!”郑氏道。
“大娘,我弟弟他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您千万别怪他,周大叔的伤我们一定会给他医好的。”桃叶道,“只是,公堂上,还请你们多多谅解。”
“公堂上自然有老爷说了算,我们可管不了。”郑氏哼道。
桃叶又央告一番,郑氏只推作不理,周方道:“你们先回去吧,明儿大夫还来,你们再过来先把我的药钱付了。”
桃叶只好告辞出来,宁葭、袁丘亦随她出了周家。
如今事已至此,只好先回青云村筹集银钱。
三人走至一处,忽见街道上一队官兵押着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走了过来,皆是男孩儿。
有几个孩子还在小声地哭泣。
“不许哭!”一个兵士过去呵斥道,“你们马上就是守卫国土的军人了!”
几个孩子仍小声啜泣。
这个兵士扬起手来向其中一个孩子脸上掴了过去。
被打的孩子捂着被掴的脸怒望着他,止住了哭声。
其他的几个孩子也住了声。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回头向那个兵士道:“先带回营中再说。”
“是。”兵士应道,又对这些孩子道,“都给我利索点儿!”
“狗仗人势!”袁丘低声啐道。
“怎么这么小就要去打仗吗?”宁葭惊道。
“凡年十三以上的男子,都在征丁之列。”袁丘道。
“十三?”宁葭惊道,“不是才调到十六吗?”
“就前几天,已经又调到十三了。”袁丘道。
“怎么会这样?”
桃叶的嘴唇有些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