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达书院的梁先生?那不是李蔚珏的老师吗?
李蔚珏立时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我老师家怎么了?他孙儿在哪儿丢的?几时的事儿?老师和师母怎么样?”
这可有些喧宾夺主了,管家看向知县,见知县点头,这才细细讲来:“应该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今儿冬至,城里卖艺的全出来了;
梁先生夫妇带着小孙儿在东街看杂耍,突然身边有人喊荷包不见了,接着马上又有人喊抓贼,然后就有人往外挤、有人往里堵,一时乱成一团;
期间不停有人喊‘别让贼跑了’,于是人群就更往一处使劲儿,一下子把梁先生夫妇给挤散开;
梁先生岁数大,又抱着孙儿,想躲都没地方躲,直接被挤得摔倒;
好在身边有好心人给他扶起来,才免遭人群踩踏,就是大家扶他起来的时候才松开的孩子,可起来后就发现孩子不见了!
梁先生夫妇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到孩子,好不容易挤出来,到处也打听不到孩子下落,问谁谁都说没注意……
梁先生一着急晕倒了,被抬回家去,是梁先生的娘子来报的案。”
张知县还是比较勤勉的,听完管家汇报,饭也不吃了,起身便要去换官服,管家紧忙跟着:“老爷,刚才我已经让人去告知前衙,通知休沐的差役全都回来。”
“封城门!”张成下一句令就回房。
管家办事是周到的,一听是梁先生家出事,就已然先行通知人手回来,但关闭城门这种命令他没权力下达,现在得令了,赶紧去通知。
急召归衙,从制度上讲是没有加班费、也不给调休的,全看当领导的心情如何,心情不好只能当不曾有过节假日;心情好可能给多补两天假,但也错过了节庆的团圆和热闹。
李蔚珏最为心急,全家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不约而同都站起来告辞。
都说孩子开学叫“神兽归位”,一个个不情不愿的,骆毅她们走出衙门的时候就看到同样不情不愿的衙差们。
离着近的衙差先到,一个个丧气的表情都还没调整好,骆毅觉得他们不能和孩子比,他们只能算是“社畜回笼”。
既然孩子丢了不到半个时辰,骆毅觉得有追回来的可能,毕竟她自己丢了一两个时辰,刘菜菜她们还能找到。
“别担心,咱们一定能找到,有哥哥姐姐们呢。”骆毅安慰道。
李蔚珏接上师母,和鲍家人一起先行送师母回家,他得先去看看梁先生。
李蔚珏把目光投向白彙,刚要请求白彙,白彙就已经应承:“我帮梁先生诊治。”
一路疾行,马车跑得也快,梁先生的妻子岁数不算大,禁得住颠簸,很快来到梁家。
梁先生这会儿已经醒过来,正在挣扎着要起身去寻孙子。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儿子也四十好几,丢的正是儿子的“老来子”,也是他这个当爷爷的最喜欢的小孙子,
亲手弄丢儿子的“老来子”,梁先生别提有多自责,恨不能一头撞死自己算了。
六十多岁在大励朝是高寿,活到这把年纪禁不起病,只要病倒基本就起不来了,而他晕倒后还能醒来,可以说全靠这股自责情绪撑着。
“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孩子!”梁先生用力扒拉儿子的手,可他儿子的手纹丝不动。
不是他儿子有多强壮,而是梁先生根本没有多少力气。
家里所有人都出去寻找孩子了,只留梁老大照顾老父亲。
“爹!这不是已经报了案嘛,能找回来的,一定能的!”梁老大拼命安抚,也是心力交瘁。
自己儿子丢了,已经心急如焚,恨不能赶紧去找,却还要留下照顾和安慰体弱的老爹。
“都怨我呀!都怨我呀!好好的留在家里多好,我为什么要带孩子出去!”梁先生情绪崩溃了,他挣扎不过儿子,只好一拳拳捶在心口,懊悔不迭。
这几年因为《三字经》,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这半年又因为培养出李蔚珏这么个十三岁的县案首、秀才,更使得梁先生名声大噪,他的育达书院竟然比县学的口碑还好,县学也经常请他去授课。
而自己这个小孙子,三岁背下《千字文》,四岁能写全,如今六岁,《论语》已经能倒背如流。
谁见了都要夸句“神童”,再夸梁先生学问高,会教孩子,人们都说,这孩子怕是将来能成为比李蔚珏更小的秀才。
梁先生觉得,一定是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高估自己的能力,才会以为凭他六十多岁的体格还能带好孩子;也是因为太得意忘形,才让老天爷降下惩罚,让他失去这个优秀的孙儿。
“爹!”梁老大按住老爹的手,不让他伤到自己,却忍不住哽咽:“是怪我不好,我不该去串门子,大过节的,我就该陪在您身边才是。”
今天是冬至,梁老大和弟弟一家都过来了,他们陪梁先生坐了一会儿,就赶紧趁上午时间拜访亲友。
因为老爹最喜欢小孙儿,梁老大便把孩子留在梁先生身边,免得带这么小的孩子去串门,像是故意与人讨要见面礼似的。
可谁能想到呢,当爷爷的就是带孙子出去玩儿而已,竟然就把孩子给丢了!
能怪吗?
怪谁呢?
自己孩子自己不带着,丢了要去怪极其疼爱孩子的老人吗?
“都怪我呀……让我死了吧!只要能换回我小孙子,让我死了吧!”人自责到一定程度,是真活不下去的。
“先生!”李蔚珏冲进门就去抱住梁先生,完全不顾老人的眼泪鼻涕蹭他一身:“我这就帮你找去!”
可梁先生现在已经神志有些不清醒了,除了喊着“让我死了吧”,完全听不进任何话。
“阿姐,你快想想办法!”李蔚珏向白彙求助。
白彙也有些傻眼。
梁先生明显身体过于虚脱,而精神又受到过度刺激,不把他弄平静下来,白彙根本无法给他治疗。
若是一掌拍晕他,依梁先生此时的身体情况,怕是拍晕就醒不过来了。
可若是用药物或针灸迷晕他,梁先生恐怕也承受不住,很可能再醒来时就口歪眼斜。
物理方法、化学方法都不能用,骆毅看得很揪心,下唇收得死紧,嘴唇缩出好多褶皱。
“老天爷,你让我孙儿回来吧,我拿命跟你换哪!”梁先生还在呼号,已经声嘶力竭、气若游丝。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总会向老天爷求助,骆毅心里不是滋味——老天爷才不管这些事儿呢,别说老天爷不管,连小小的土地公都不会管。
可这些嘲讽没用,梁先生马上又要厥过去了,这种情绪下厥过去,不死也必定中风。
“啊!”骆毅突然浑身一抖、大叫一声,再把白眼儿一翻,然后再把黑眼球翻回来,乌溜溜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梁先生,用稚气的声音喊:“爷爷!爷爷!”
李蔚珏一回头,瞧骆毅这德行,气得眼里冒火——小丫头这是添什么乱!
刘菜菜也是吓一跳,赶紧去扶住骆毅,正要问她哪里不妥,就被骆毅掐了掐胳膊,示意她配合。
“呀!我妹妹被你家小孩儿给上身了吧?”刘菜菜赶紧大叫。
梁先生别的听不进去,有人叫“爷爷”他听进去了,精神总算集中,目光在屋内寻找:“罐儿!罐儿!”
罐儿,是梁先生小孙子的乳名,什么坛子、罐子、抓钩、绳头的,都是长辈给小辈起乳名的方式,主打一个“贱名好养活”。
“爷爷,我冷,你快来接我,多给我带些衣裳!”骆毅依旧学着小孩子说话。
她本就才十岁,声音稚嫩,说话也从来不拖长音儿,学小男孩儿还是很像的。
梁先生此时神志不很清楚,自然听不出其中差别,只一味地应声:“好好好好!爷爷给你带衣裳,带衣裳!”
说着就又挣扎,要下地就给找罐儿的衣服。
有李蔚珏看着梁先生,梁老大赶紧去找孩子的衣服。
骆毅一瞧,就一套外皮的冬袄,赶紧掐刘菜菜一下。
刘菜菜把衣服接过来,偷着吐了吐舌头,蛇是通过舌头进行嗅闻的,可衣服上虽有孩子的气味,却很淡,这是套新衣,只为给孩子淘气弄脏衣服时用来换穿的,还没有染上多少孩子的气味。
刘菜菜摇了摇头。
骆毅直愣愣瞪着眼珠子继续装模作样学孩子哭:“爷爷,好多坏人,我吓得尿裤子了,腿好冷,呜呜呜……”
“尿、尿裤子了……爷爷给找裤子去,罐儿别哭,爷爷这就找去!”梁先生双手挥舞,在他的脑中,自己正在翻找以前孩子穿剩的旧衣。
通常老人家里总会有孙辈的换洗内衣,小孩子嘛,吃东西漏嘴、玩高兴了憋尿,衣服总是容易脏,得有换洗的才行。
梁老大怎知道他爹在哪里存放孩子的东西,一时间一会儿里屋一会儿外屋出来进去地只拿眼睛找,这上哪儿找的见?
好在梁师母跟着李蔚珏一起回来了。
梁师母是梁先生的继室,与梁老大岁数差不多,她虽然名义上是罐儿的祖母,但实际上祖孙间并无血缘关系,因而比梁老大要冷静的多。
梁师母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拿出两个包裹,一个里面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裤;另一包里是一套已经做好的、和一套尚未完工的新棉袍。
甭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既然当人家祖母,梁师母就认认真真每年都给梁先生的子孙缝制新衣。
刘菜菜接过那包旧衣裤,装作递到骆毅眼前给她看的样子,暗中再次吐舌,然后点了点头——这包衣裳气味足。
骆毅说道:“爷爷,快,我要换裤子!”
“好,好!爷爷给你换!”梁先生应着,他已经是在想象中给孩子换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