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钧还不知道大好人井驸马,又给他找了好东西,大半夜地被叫起来行军,林钧只想问候下也先——
尔康乎,脑子进水乎?
幸好他有整理强迫症,收拾起来,也就变得简单,几人合力打包,很快就被挟裹在了瓦剌骑兵中,快速地向着宣府疾行而去。
林钧困得要死,加上棉被收起来,垫在马车中,十分宣软,身上还围了一床厚被,连马车的颠簸,也变成了仿若海浪般的轻轻荡漾。
不知不觉,马车里的几人,竟是都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天色渐亮,林钧忽被吵醒,侧耳听去,分明是孩童的哭号,间杂着女子的尖叫。
朱祁镇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问了句:“林爱卿,你又杀羊了?”
林钧:“……”
袁彬已掀开马车车帘,一脸沉重:“皇上,瓦剌这次,行军慢了许多,前方经过几个村庄——”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众人耳边再度响起刺耳尖叫。
林钧清楚看到,袁彬充满希望地看着朱祁镇,后者却一脸不知所措,于是,袁彬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袁彬不发一言地放下了车帘,窗外马蹄骤急,渐渐远去,片刻后,复又回返,如此反复。
蹄声阵阵,就像是这位一心为君为国的武将,此时的心声: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林钧看着朱祁镇,后者从痛苦到麻木,最后更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只要不看,不听,就可以粉饰太平。
刘监正长叹一声,如朱祁镇般闭上了眼。
只有刘绍,热烈地看着林钧,显然,这孩子坚信,无所不能的大师兄,一定有办法!
林钧思考片刻,轻声开口道:“皇上,臣这里,又有一个故事,您要不要听一听?”
朱祁镇慢慢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林钧,“讲!”
林钧徐徐道:“臣村中有一恶邻,每到农耕时节,四处借牛耕田,因其凶狠,乡邻不敢不借。”
“他又不珍惜畜力,每每把牛使到口吐白沫才还给主人家。”
朱祁镇眉头皱起,刘绍已说出众人的心里话:“此人委实可恶!”
林钧扬了扬眉:“隔了两年,牛价大跌,他便从市集上购了只牛回来,您猜怎么着?”
“若是地松只需浅耕,他竟宁肯自己来耕,也不用那牛!”
刘绍脱口道:“他是傻子吗?!”
林钧很想夸一句,好捧哏!
他笑道:“村里人见了也十分奇特,问他为何如此,他振振有词地道,以前那是别人家的牛,自然不需要爱惜,现在是我家的牛了!怎能不爱惜!”
林钧声音一顿,看向了朱祁镇,语气轻柔,却字字如钟,洪鸣作响:
“皇上,若这不是牛,而是人呢?”
朱祁镇一怔,若不是牛,而是人呢?
他忽尔苦笑道:“林卿,你这是让朕,无颜再见列祖列宗了啊!”
林钧沉默片刻,同样笑了起来:“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朱祁镇哑然,抬头看了看这四处透风的小马车,他之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会因为臀下垫了一床厚被便心满意足!
他双眼重重闭上,喊道:“哈铭何在?!”
哈铭很快去而复返,同时带回了也先的口谕:“瓦剌诸军,可夺财富,不可伤众百姓性命!”
几人欢喜,却并未立刻庆祝,又过了半晌,再无尖叫惊厥声传来,众人才彻底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笑容。
只有袁彬,从短距离的折返跑,变成了绕着马车转圈圈,他绕到第五圈,林钧终于忍不住:
“袁侍卫!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还要写起居注!你绕得我眼晕!”
袁彬这才不好意思地探进头来,却不敢看任何一人,憋了半天道:“皇上,臣……下次还给你捂脚!”
话罢,这铁打的汉子刷地一下缩回头,马车旁又响起了折返跑的蹄声。
马车里的几人面面相觑,齐齐大笑起来。
林钧一边笑,一边记起了小朱同学的今日份起居注:
瓦剌残暴,骑兵若台风过境,连伤大明百姓,帝不忍,召哈铭传话也先,“众百姓,今日是我大明之民,明日,便是瓦剌之民,大王何不爱之?”
也先欣然应之,允诺,只夺财物,不伤众民。
朱祁镇经常会翻看林钧记的起居注,美其名曰检查作业。
林钧刚写完,朱祁镇就轻咳一声道:“林卿今日怎不给朕美言了?”
林钧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认真道:“这次如实记载更好,皇上宁损自家声誉,也要保一方百姓——”
“臣以为,皇上此举,”林钧面色一正,“足以史册流芳!”
林钧并未夸大,只因朱祁镇这一句话,话中隐有向也先称臣之意,他都做好被小朱同学拒绝的准备了!
朱祁镇最后还是说了!
不知救了多少百姓性命!
朱祁镇身体一震:“林卿,朕,我——”
他没想到林钧评价会如此高,心乱如麻下,连我字都说出了口!
林钧知道,兵败被俘,一直是朱祁镇的心病。
若是把人生,比做一个考卷,满分是一百的话,显然,朱祁镇的这份答卷,尚未走到人生终点,就已经是负一百!
而这一次,林钧认为,至少可加二十分!
林钧笑了起来,“皇上,秦始皇还功过参半呢!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还早!”
朱祁镇嘴角牵了牵,看的出来,他很想笑一笑,可最后,他还是红了眼眶,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了出来,声音低的,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还没盖棺,还没定论——”
林钧叹了口气,刘监正的帕子,已经被他拿来裹那一块老面,如今揣在怀里,默默发酵——
他扯了扯朱祁镇的衣角,示意他用袖子擦擦泪。
自己提笔,又在帝王起居注上写了几行:闻百姓逃得性命,帝,喜极而泣。
朱祁镇见他动笔,泪眼涟涟也不忘偷瞥两眼,见林钧又为他开了美颜,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可以不泣的。”
大男人哭哭啼啼,总是有些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