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监正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朱祁镇这副样子了,他熟练地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朱祁镇:“皇上,擦擦。”
朱祁镇摆了摆手,红着眼圈,担心地问道:“王先生呢?贼人把他怎样了?”
几人都是一激灵,刘绍更是退了一步,缩到了刘监正身后。
还是林钧机智,笑道:“小的们哪里知道,皇上想知道什么,等会问几位大人就是了!”
有道理!
朱祁镇点了点头,他是很能听身边人劝的人,立刻道:“宣各位臣工来见朕!”
几人应喏,腿脚最灵活的刘绍跑出去传旨,林钧和刘监正,一左一右,搀扶着朱祁镇到了龙椅上坐下。
朱祁镇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林钧,“刘公公,这位是——”
刘监正躬身笑道:“回皇上,这小哥,就是做出了珍珠翡翠白玉汤的那位!”
朱祁镇有些惊奇:“是他?”
他再次看向了林钧,这少年五官端正,尤其两道浓眉,如山峦横峰,只是鼻梁上的一点黑痔碍眼了些。
若是按照官场潜规则,容貌不端,这少年的仕途,怕是有限了。
想到方才,这张笑脸,就如同黑暗中射来的一束光,朱祁镇心一软,温声道:“你就先跟在朕身边当差吧!”
“等回了京,朕再给你找个好差事!”
林钧:“……”
小朱同学,好像和他想象的,真的不大一样。
旁边的刘监正见他发呆,急地连咳了两声,“林钧!还不谢过皇上!”
朱祁镇笑了:“你叫林钧?哪个钧?”
林钧忙道:“重若千钧的钧。”
朱祁镇点了点头,“好名!可有字?”
刘监正忙抢答:“还没有!请圣上赐字!”
林钧:“……”
朱祁镇思考片刻,接过刘监正递过来的毛笔,正要挥毫泼墨,手一顿:“我这黄花梨的御案,怎么凹了这么大一块儿进去?!”
他一脸心疼。
林钧:“……”
对不起,其实是御案公子,惹他的镇纸娘子生气了,被娇妻的小拳拳砸了两下!
朱祁镇咝咝两声,一边心疼自己的御案,一边把宣纸挪了地方,避开凹坑。
又觉得碍眼,拽了一张回去,盖住凹坑,方舒服了些。
朱祁镇凝神提笔,刚写了一横,刘绍已引着众臣工进来了。
朱祁镇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眉头皱起,不满地道:“邝尚书,张老国公,你们的体面呢?”
鏖战半晌,这十几位重臣,人人喋血,脏污满身,看上去确实不大体面。
往日里,朱祁镇这般说话,就是挑刺,众臣挺着脖梗也要和他掰扯两句。
今天却人人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低眉顺眼,异口同声恭敬应道:“皇上说的对!”
朱祁镇狐疑地看向了一班朝臣,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他很快注意到,众臣的数量,明显少了很多,朱祁镇眉头皱起,正要发问,邝埜已抢先开口:
“皇上,营破在即,皇上可想好,如何应对瓦剌贼首也先了吗?”
朱祁镇半张嘴巴,手中毛笔直直落下,生生在一横上添了一竖,成了一个十字!
林钧看出他的状态,轻声开口,好心提醒道:“皇上,不是做梦,是真的!”
朱祁镇:“……”
那该死的小贼到底都干了什么!
没等他追问,帐外突地响起了大笑声,伴随着一串叽哩哇啦,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地翻译成了大明官话:
“大明皇帝,就是这样待客的吗?客人到了帐篷前,还用兵剑来迎?”
朱祁镇有些不明所以,靠近帐篷口的两名侍卫,已经掀开了帐帘,一眼望去,大明士卒的背影层层叠叠,刀兵锋利,仿佛一台莲花状的巨大绞肉机!
兵部尚书邝埜叹了口气,失了战壕,无险可依,再多的步兵,又能挡住骑兵几轮冲击?
瓦剌骑兵止步不前,不过是之前一轮损失有些惨重,不想再冒险罢了!
邝埜转过身,面向朱祁镇,“皇上,老臣恳请放开通道,让瓦剌贼首进帐!”
朱祁镇犹豫了下,林钧小声提醒他:“皇上,跑不掉的,不如体面点。”
朱祁镇真的很听劝,闻言,立刻道:“宣,瓦剌王也先见驾!”
这句话就很有派头,而且经过林钧几次调教,大明官兵上下,养成了一起喊口号的好习惯。
朱祁镇话音刚落,帐内的重臣们先跟着喊了一遍,接着是帐外数千官兵:
“宣!瓦剌王也先见驾!”
数千人齐声呐喊,声势喧天,不少离得近的瓦剌骑兵被惊了马,一时间,帐外的瓦剌骑兵鸡飞狗跳!
也先脸一沉,直接从马上跳下来,鞭子抽开几匹惊马,逼近了大明皇帐。
他身后,又有数名草原大汉跟上,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帐口的明军手中长矛敲地,大声喊着“呜——”,让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也先冷哼一声,昂首挺胸地走进了皇帐。
……
林钧假冒皇帝,给这位瓦剌王制造了无数麻烦,还是第一次见到也先的真容。
典型的草原大汉,身强体壮,一双眼狭长,精光四射,一进来,先是一愣——
十几个身上血迹斑斑的重臣分列两班,上面坐着明皇朱祁镇,看着确实有点阎罗殿的感觉。
他很快回过神来,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着又是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手一挥,示意身边的随从赶紧翻译!
随从沉默片刻,木然翻译道:“……当年,明太祖,踏入大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子孙后代,大明皇帝,会成为瓦剌王也先的俘虏!”
瓦剌王也先似乎嫌不过瘾,又大声补充了一句,一双眼紧紧盯着年轻的翻译,翻译很是挣扎了会儿,方道:
“朱元璋的棺材板,可还按得住?”
群臣脸色尽变,一个个睚眦欲裂!
这胡虏!小人得志!
偏他们又无话反驳!
太祖若是能死而复生,哪里是棺材板按不按得住的问题!
只怕太祖直接一脚,把棺材板踹个稀烂了!
林钧下意识得看了一眼朱祁镇,微微一怔——
这位即将成为阶下囚的皇上,竟然还能面带微笑!
他隐于书案下的双手,却抖得厉害,显然已是气极!
林钧想了想,低下头,凑近朱祁镇,说了一句话。
朱祁镇瞳孔地震,林钧注意到,朱祁镇的手抖的更厉害了。
片刻后,朱祁镇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长气,从容开口:“大王恐怕不知,朕,在战前,就已经把皇位传给御弟了!”
“孤,现在不过一普通王侯耳!”
不就是被将了军吗?朕不玩了,朕把棋盘子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