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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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曈到了宿院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白日里在医官院整理记名,一呆就是半日。后半日又被医官使常进带着众人在厅里讲学,通知轮奉事宜。等众人散去时,已是黄昏。

  引路的女官在药园门口为她指了路就离开了,陆曈带着医箱和行囊往里走。医官使进院的第一日不必奉值,只需熟悉宿院和同厅医士,第二日起才正式干活。

  没有同行医士,陆曈顺着女官所指方向往前。药园很大,一眼望过去草木郁郁无边,一些修剪得整齐,看来有被精心侍弄。还有一些则如野草灌木般随意零落生长。

  绵长野草地之后,隐隐开着一大玫色花海,夕阳晚霞下其色娇艳,远远望去,如一片鲜绯云雾,有淡淡芳香顺着风吹来。

  陆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小心绕过药田,又走了约半柱香时间,药田渐渐变少,直至消失。眼前出现一排院落。

  最后一丝夕阳隐没于地面,漆黑院落里只点了几盏昏暗灯笼,凄凄照着地面。

  院落分为左右两头,左边是药库,只有漆黑大门紧锁,右边就是宿院,门开着,院落已经很陈旧了,下过雨,檐上屋瓦被冲走几片,墙角处有厚厚蛛网。

  陆曈来之前曾经路过医官院的宿院,外表瞧上去干净整洁,院落宽敞,与自己眼前这处破败截然不同。

  早知南药房是医官使们最不愿被分到的地方,眼下看来果然如此。若将整个翰林医官院比做皇宫,各厅为后宫,那么南药房看上去,大概就是无人问津的冷宫了。

  陆曈走到房门前轻敲几下,无人应答,遂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一股潮湿朽气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大扇旧木柜,四面泥土墙上溅满不知是血还是什么污迹,亦或是太潮湿生长的霉点,凑近一看,密密麻麻令人心惊。

  靠墙则放置一张又一张木床,木床狭窄,挨得很近,铺着褥子,是有人睡在此处的痕迹。

  陆曈回首望去,数了数共十二张床,心中有了计较。

  她把医箱放在一张空床上,打算从包袱里拿帕子擦擦床上灰尘,才一翻开包袱底下的衣物就愣住了。

  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下,不知何时藏了一锭又一锭的银子,最上头是一只灰褐色的麻布香囊,洗得发白,看起来十分不显眼,沉甸甸的,陆曈打开来看,里头装着散碎的银角,一粒粒剪得很细。

  陆曈握着布囊的指尖一颤。

  离开西街时,医馆众人都来送她,杜长卿喋喋不休的衬托下,银筝显得比往日沉默许多。她以为银筝是在为昨夜自己说的重话生气,不曾想是银筝又偷偷把银子送了回来。

  甚至还添了一布囊的散碎银两。

  她不知道银筝攒这一囊袋碎银需要多久,总归不太轻松。

  正怔忪间,身后传来人的说笑声,陆曈眼疾手快地拉过包袱皮一扎,遮住藏在衣物中的银两。

  说笑声戛然而止,陆曈转过身来。

  门口站着一行女子,这群女子年纪都不算小,身上穿的医官使袍服与白日里医官院那些医官又有不同,颜色是深褐色,上头不知沾染了些什么污迹。每个人看上去都眉眼焦躁,气色暗然,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为首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细眉凤眼,脸白而窄长,一头乌发盘得高高在脑后,显得有些刻薄,正站在门口阴影下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她。

  她不说话,周围人也不说话,屋中本就昏暗潮湿,被一行人冷漠地打量,那些目光如墙上大块的霉点,附上人身,湿冷又黏腻。

  陆曈淡淡回视着他们,并不在意。

  似是对她这般平静有些意外,为首女子微不可见蹙了一下眉,随即朝陆曈走来,问:“新来的,叫什么?”

  “陆曈。”

  女子点头,走到陆曈身边,提起陆曈的包袱扔到一边,阴鸷开口:“你的床在那里。”

  她指了指房间最里头的一张床。

  那张床已经很老旧了,处在屋中最深处,一点日光都照不到。最重要的是,正对床的头顶墙上破了一个洞,有残余雨水从上头一点一滴滴砸落下来,在木床上积出一小块湿渍。

  今日是没下雨,一下雨,这床根本没法住。

  陆曈抬眸看向女子。

  女子气势昂昂地对着她,那张白窄的脸庞像是张涂得夸张的面具,唯有面具后一双死沉沉的眼睛盯着她,像是盯着即将陷入泥潭的人,莫名闪着兴奋。

  屋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沉默片刻,陆曈弯下腰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转身走向角落里的木床。

  她能感到身后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失望,但很快,经过这出,方才那死一般的寂静骤然被打破,屋子里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有嘻嘻哈哈说笑声传来,还有咒骂诅咒药库做不完的活计的声音,女子们纷纷上床,但那喧闹声也是死气沉沉的,像是一汪被遗忘的已经腐烂发臭的沟渠,被风吹得偶然掀开几丝涟漪。

  窒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曈走到木床边,拿起被褥铺床。原先被雨水氤湿的地方虽用帕子擦干净,但夜里睡起来难免发潮。包袱里都是银筝亲自准备的衣物,她舍不得拿来垫在身下。

  正皱眉间,眼下突然出现一方深灰麻布,那只手把麻布往陆曈床上一扔,飞快缩了回去。

  陆曈一愣,侧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侧床上的女人若无其事背过身,钻进了被褥里。

  沉默了一会儿,陆曈把那方灰麻布仔仔细细叠好,铺在湿渍上,再铺床褥,等一切做好后,屋子里喧闹声也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吹熄了灯,于是那一点点暗光也被吞噬,整个屋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像尊巨大坟冢。

  木床窄而硬,仅仅只能容一人睡下。分到的被衾也很单薄,散发出淡淡的潮气。

  陆曈侧身蜷缩在床上,怀里抱着包袱,枕头边是医箱,黑暗隔绝了四周不怀好意的目光,反而令人安心。

  这是她进医官院后的第一夜,住得像间阴暗牢房。来之前苗良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在医官院小心行事,外头生活不易,并非寻常人所见般光鲜。

  不过苗良方大概没想到,她会“不易”到如此地步。

  没能见到戚玉台,没能找到复仇机会,先被远远扔到南药房,连仇人的袍角都摸不着。

  周围渐渐响起轻微的鼾声,伴随絮絮梦呓,狭窄的屋子里,梦也是吝啬的。

  陆曈静静听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陆曈就被人叫了起来。

  昨日让她换床的女人站在她床前,嘴唇涂得极艳,冷冷道:“新来的,起来干活了。”

  陆曈起身快速梳洗,一走出房门,就见面前的院子里,一群人已规规矩矩站好。除了女子外还有男子,这些男子也身穿褐色衣袍,大多上了年纪,眉眼耷拉,面色蜡黄,个个无精打采。

  正前方则站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穿绸着绢,容貌痴肥,面上也似腻着一层油光,瞧见陆曈从屋中走出,此人眼睛一亮,目光肆无忌惮在陆曈身上逡巡。

  昨日刁难陆曈的女子见状,脸色沉了沉。

  痴肥男子记名之后,叫众人去药库整理药材,独独留下陆曈一人。

  临走时,那女子又狠狠瞪了一眼陆曈,才快步离开。

  “陆曈。”身侧男人叫陆曈名字。

  陆曈垂首:“大人。”

  这男人是南药房的医监,叫朱茂,所有采摘整理好的药材都要经过此人之手验看,一年到头南药房的考察也归他管,在南药房中地位很高。陆曈注意到,就连昨日那位看起来跋扈的女子,在朱茂面前也很是恭敬。

  朱茂扫了陆曈一眼:“你是新来的,这些日子就去落英园采摘整理‘红芳絮’吧。”

  红芳絮?

  陆曈心中一动。

  她跟随芸娘多年,大多药草都有所耳闻,却没有听过‘红芳絮’的名字。

  “红芳絮珍贵,”朱茂神情慈善,一张笑眯眯的脸,语调却难掩轻慢,“何秀会和你一起采摘。注意,采摘时不要伤了花瓣,一株红芳絮出一朵花,园中都有记载,若少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言罢,男人又伸出肥厚巴掌,在陆曈肩上不动声色摩挲几下,这才笑眯眯地去了。

  肩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滑腻触感,陆曈抬眸,就见昨日那位给她麻布、睡在她身旁那张木床上的女人正站在前方不远处,讷讷朝她招手。

  陆曈心中了然,看来,这位就是将要与她一同采摘“红芳絮”的何秀了。

  她走到女人身边。

  何秀抬起头,露出一张蜡黄干瘦的脸,对着陆曈干巴巴笑了一下,把手中木板推车往前一推,小声道:“跟我来。”

  ……

  药园离宿院有一段距离。

  何秀推着木车走在前面。

  陆曈沉默地注视着前方微驼的背影,似乎注意到陆曈的目光,女人回过头,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主动与她说话。

  “红芳园在药园最深处,还得走上一段路。等采摘完,摘下的红芳絮要清洗整理出茎叶,送到药库,运往御药院。”

  “御药院会拿药材做出成药。”

  何秀小心翼翼看了陆曈一眼,见陆曈并未表现出排斥的情绪,才道:“每日采摘红芳絮都要记录在册,你刚到南药房,手法不熟练,采摘不够晚上怕是会被朱大人责怪……进药园后,要抓紧时辰。”

  陆曈问:“清洗整理也由你我负责?”

  何秀点头。

  陆曈明白了。这大概是件不大容易的苦差事,朱茂也许是得了崔岷的授意,又或许只是想先杀杀她的气焰,所以把这苦活交给她。

  “如果完不成会如何?”陆曈状若无意地问,“有什么惩罚?”

  闻言,何秀打了个冷战:“……完不成的话,没有饭吃,也不能睡觉……还、还要被朱大人训斥。”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何秀看起来却很紧张,陆曈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

  二人一路同行,沿途路过药田,偶有一些医士弯腰采摘。越往里走,药田越稀少,四处长满无人打理的杂草,也不再见到其他医士。

  正思忖间,何秀停下脚步:“到了。”

  陆曈抬眼看去,不由一怔。

  七零八落乱糟糟的野草过后,陡然出现一大片粉色云雾。竟是一处玫红色花田。其中生长大片大片茂盛花卉,花朵娇艳欲滴,浓丽出奇,一阵风吹来,粉色烟霞从田中慢慢飘过,连同一股浓郁芳香扑鼻而来。

  陆曈目光凝住。

  昨日她寻宿院时,曾路过此地,远远见到一片绯色花海,没想到这里就是红芳园。

  这些花朵生长极其茂盛,若要一一采摘,并不是件容易事。

  陆曈没再犹豫,接过木车车柄,就要往里走,被何秀一把拦住。

  “等等!”

  陆曈转身:“怎么了?”

  何秀从怀中掏出一物,塞到陆曈手中:“红芳絮香气花粉都有毒,用这个遮住口鼻会好些。”

  陆曈低头一看,是方皱皱巴巴的面巾,布料粗糙,不知用了多久,边角甚至被洗得破了边。

  陆曈问她:“你呢?”

  “我不用了。”何秀局促地笑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你会来,没来得及多拿张面巾。回头扯张布也是一样的。”

  话是这么说,然而如此粗糙的帕子都被她小心翼翼藏在怀中,想来何秀所说“扯张布”也并非她嘴上那么轻松。

  陆曈目光在她眼下密密麻麻的红斑上停留了一会儿,那些红斑颜色暗淡泛出褐色,如宿院屋中墙上大块发霉的斑点,把那张蜡黄的脸涂抹得更加枯槁。

  见陆曈不回答,何秀越发不知所措,望着她想说话又不敢的模样。

  陆曈把面巾往她手里一塞:“我不用这个。”随后拉过木车车柄,转身踏入那片绯色花海。

  何秀吓了一跳,忙道:“不行!红芳絮有毒,你会没命的!”

  她叫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推着那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木板车,从容往烟霞深处走去。

  没有一丝犹疑。

  ……

  另一头,南药房宿院深处一暖阁,屋中熏香袅绕。

  有“嘎吱嘎吱”床帐摇晃的声音响起,隐隐夹杂着男女喘息和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摇晃的幔帐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帘帐,露出一条修长白皙的腿。

  女子披着衣服从榻上坐起身,脖颈间红痕点点。

  倘若陆曈在此,就会发现眼前这眼带春意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陆曈初至药房时,扔她包袱要她换床的那人。

  “二娘……”

  身后传来男人含糊的低吟,仿佛饕足余韵,梅二娘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再回身,已换了一副含嗔徉怒的模样:“大人许久不来找我,我还以为大人是喜新厌旧了呢。”

  这声音三分委屈,七分娇媚,问得朱茂心都酥了,遂一把将她拉回怀中,嬉笑道:“我的乖乖,南药房中就数你最美,哪来的新?”

  “怎么没有新?”梅二娘扬扬下巴,“昨日新来的那个,大人今晨看了她许多眼了。她是姿容出色,又年轻貌美,大人看上她也很寻常。”

  朱茂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梅二娘说的是陆曈。

  他攀着梅二娘的肩,不以为然笑了一下:“她啊,她哪能和你比,刚进医官院就得罪人,日后苦日子长着哪。”

  “得罪了人?”梅二娘眸色动了动,“谁啊?”

  朱茂但笑不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要说,姓陆的女医士生得的确标致,弱不胜衣的模样看着就教人心痒。若换做是以前,陆曈来药房当日他就会想法子把她弄到手。

  可惜偏偏是院使交代下来的人。

  朱茂心里有些惋惜。

  不知这位年轻医女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新进医官使一进宫就被送到南药房,几乎是头一遭。崔院使话里委婉表示要磨磨这女子锐气,朱茂便只能照做,是以,他把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红芳絮的采摘交由陆曈。

  那可是要命的差事。

  梅二娘道:“红芳絮有毒,她撑不了多久就会求饶。想必那时,大人也会怜香惜玉的。”

  朱茂回过神,摸了一把面前美人的脸蛋:“再怜香惜玉,也得看看是什么人。总归不能要她好过就是了。”

  他是存着占便宜的心思,反正去红芳园采摘的女子都撑不了太久,要折磨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何其简单,她若主动示好,自己也不好拒绝。不过嘛……

  “可我瞧着那位陆医士心高气傲,一心想离开南药房。”梅二娘道。

  “离开?”朱茂忍不住大笑起来:“进了南药房的大门,哪有离开的道理。何况她这样的,还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药园,别做些美梦了。”

  梅二娘睫毛一颤,一股凉意从心头慢慢升起。

  朱茂却看了她一眼,笑着拉她倒在榻上,头埋在她颈间含糊道:“放心,你与她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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