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你的说法,岂不是坐等着他们来播州改我杨家的命?”
播州城内,当杨昇带着质问的语气询问杨纲,杨纲此刻也是手足无措。
他虽在南京见过明军的火绳枪与步骑配合,可当时的他没想到明军的步骑配合如此犀利,尤其是那看上去傻乎乎的线列排枪战术。
以杨纲的回忆来看,当时的明军火枪手最多不过超过五千,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在半字时甚至更短的时间里进行了三轮排枪。
也仅仅只是三轮排枪,便将他麾下三千精锐击毙得几近两千人。
如此恐怖的一幕,杨纲至今无法忘记,这才是他当时拉着自家父亲撤退的主要原因。
以当时明军收拾自己麾下三千精锐的速度来看,顶多再交战一轮,自家父亲部下的一万兵马便会被击溃,而虎视眈眈的瞿能也会率领骑兵配合步兵对整个战场进行收割。
明军的步骑手段,他体验过一次便不想再体验了,何况就南京大阅兵的情况看来,步骑手段只是明军的五分力,真正的杀手锏,恐怕是那一门门火炮。
想到这里,杨纲整个人便不寒而栗。
“父亲……”
“将军、将军!”
杨纲还没来得及开口,宣慰司衙门内就跑进了一名杨姓宗室将领。
“怎么了?”
杨昇还在为杨纲的软弱而生气,因此脸色难看的看向那名宗室将领。
“不好了,永安马驿被攻破了!”
他一开口,杨昇便坐不住的站了起来,脸上诧异的同时不禁询问:
“我昨日撤军回来时才布置了三千兵马在那里,又将官军木寨加固垒高,怎么会被攻破的如此之快?”
“是火炮!”宗室将领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战战兢兢道:
“官军带来了上百门火炮,它们只进攻了一次,木寨的土木寨墙便被摧毁出一道豁口,官军顺着豁口攻入寨中,下面的人根本无法抵挡。”
“……”杨昇脸色变得更为难看了,他没想到明军的火炮居然能摧毁夯土的木寨墙,要知道木寨墙的厚度达到了八尺。
能攻破这样的木寨墙,那说明他们的火炮恐怕会对播州城造成威胁。
“父亲,我们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和沐春谈判,错过了这个机会就没有了!”
杨纲原本就在担心明军火炮,如今听到明军火炮如此犀利,他心里压根没有了战前的从容,整個人完全被明军那从未见过的进攻方式给颠覆了。
“现在认输有什么用?”
杨昇怒其不争的叱骂起了杨纲,不过冷静下来后他也觉得杨纲说的很对。
“永安距离我们尚有七十里,这样吧,你现在带着我的官印,从府库之中取些金银去永安马驿找沐春,我留下来继续召集诸部土司。”
“如果沐春有谈的意思,那我们就和他们好好谈。”
“如果他不愿意谈,那你也尽量拖延时间,等诸部土司的兵马集结。”
“我杨氏联合诸部土司,也能拉出六万兵马,我就不信他的火器能敌得过那么多兵马!”
杨昇一边说,一边转身从自己的桌案上取出官印交给了杨纲,并亲自教导道:
“若是沐春询问你,我等为何起兵,你便说是朝廷兴修宫室,入深山伐大木百姓死伤过多,只要朝廷愿意停止对播州百姓的徭役征发,我杨氏可以接受改土归流,交出播州的治理和人口,仅保留半数耕地。”
杨昇毕竟是汉人土司,虽然沾染了土民的风俗文化,但最是清楚汉人朝廷的台阶是什么。
如果他说杨氏是为了抗拒开改土归流而起义,那沐春绝不会轻易同意他们投降。
可若是他改换借口,以民为根本来作为借口,那即便是沐春也得先向南京汇报再来决断。
哪怕众人都知道是借口,可就是没有人会揭穿这个借口。
正如杨昇所想一样,翌日清晨,当杨纲带着十余名骑兵来到永安马驿的木寨南边时,得知他到来的沐春也派人将他带进了永安马驿之中。
“窸窸窣窣……”
走在永安马驿的木寨中,杨纲可以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压力,几乎所有寨内准备出发的明军都死死盯着他们。
明军前日击垮了夷兵不假,可这不代表明军没有付出死伤。
前日一战,夷兵丢下四千余性命,明军也丢下了百余条性命。
虽然看上去明军已经讨回了那口气,可对于兵卒和中基层武官来说,那百来条性命是他们的袍泽兄弟。
“进去吧。”
穿过无比“漫长”的营地,杨纲被带到了中军木屋前。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木屋,昏暗的木屋里,唯有几道烛光能让杨纲看清楚沐春等人的面孔。
“前日还与我兵戎相见,怎么今日又来讲和了?”
沐春抬着下巴,轻蔑的看着站在门口的杨纲。
与他一样的,还有沐晟、瞿能、瞿郁、瞿陶等人。
“此战,属实误会……”
杨纲硬着头皮将自家父亲教导自己的那套说辞说出,尽管即便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十分荒诞,可沐春如此精明的人却露出了轻笑。
“既然是误会,那把误会解开就行了。”
沐春的话,让瞿能、沐晟等人猛然回头,诧异的看着他。
在他们回头后,看到的是沐春的笑脸,而沐春本人也抬了抬下巴,示意兵卒赐座。
两名兵卒见状给杨纲抬来了椅子,他也在作揖回礼过后坐下,但就坐姿来看,他心中十分忐忑。
对此,沐春靠在了椅子上:“这件事情,我会上奏陛下,若是陛下宽宏大量,可以免除播州百姓徭役,同时也免去你们这次的错误。”
一个时辰前,沐春还在对诸将说播州杨氏是叛军,可当下播州杨氏的叛乱却成了一场错误。
如此明显的信号,杨纲自然接收到了,故此他连忙作揖道:
“怎敢奢求陛下和朝廷原谅,我播州犯了错,自然要严惩。”
“此次之事,乃我父子不察,误信刁民挑拨,这才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我父亲派我前来,一是为了解释这件事,二是羞愧难当,乞请辞让播州宣慰使等官职,以此表示赎罪。”
杨纲忍着心痛说出了这句话,他很清楚自己说出这句话的代价是什么,代表着传承五百多年的播州杨氏政权瓦解,从今开始没有播州杨氏土司,只有播州杨氏罪臣。
“杨宣慰使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不过这件事情我得上奏陛下,请陛下定夺。”
“此外,你父子犯下如此失察之举,也不好再留在播州,具体将你父子家族调往何处,也全听陛下定夺。”
沐春在试探,试探杨氏父子的底线,同时也在告诉他们,朝廷的底线是什么。
以杨氏在播州的影响力,即便他们没有官职,去除了兵权,可他们的威望依旧在当地。
如果继续把他们留在播州,那播州依旧留有隐患,而这是沐春不允许的。
“我父子全凭朝廷安排……”
杨纲心里是有些不愿意离开播州的,甚至他也觉得自家父亲不愿意离开播州。
只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暂时先答应,回去后再与自己父亲商量即可。
“既然如此,伱先暂时与你父亲回去等朝廷旨意吧。”
沐春见杨纲表面同意,当即便让他返回播州。
“下官告退……”
杨纲小心回礼,而后起身退出木屋,在明军武官带领下离开了永安马驿。
在他走后,沐晟才道:“他们这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沐晟一开口,瞿能等人纷纷看向沐春,沐春却道:
“若是真心投降,那可以免去一场战事,毕竟我军目标是改土归流,是打碎贵州当地世袭千年的土司,而不是比谁杀的人多。”
“只要播州杨氏及麾下六十余家土司接受改土归流,那朝廷便没有理由继续攻打他们。”
“以四川和湖广的体量,足以吃下他们。”
“若是杨氏父子的缓兵之计,那也无碍。”
“他们把兵马聚集起来与我们交手,总比我们拉长战线去深山之中一个个的搜捕要好。”
在沐春看来,只要能不留隐患的完成任务,那这一仗完全可以不打。
贵州的地形他们已经领教过了,朝廷在贵州境内只有三条主要官道,其它道路都是崎岖的小道。
这样的地形,明军要打仗还得修路,如此一来就耽搁了时间。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其次才是出兵攻打。
“若这杨氏父子真的就此投降,那反倒有些软弱了。”
瞿能只觉得自己兴致刚起来,便被杨纲的求和给打断了,不免轻视这对父子。
“他们会投降不出奇。”
沐春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后才道:
“他们倚重的无非就是娄山关、崖门关、桑木关等播州外围五关,而今我军依靠拉拢拿下娄山关,长驱直入播州城,他们如何抵挡?”
“眼下先等等陛下的朱批,再关注他父子二人的动向,最重要的还是运送粮草来永安马驿。”
他瞥了一眼沐晟,沐晟也连忙作揖:“四川布政使蹇义已经派遣民夫,将重庆府的五十万石常平仓粮运抵綦江,不过綦江的民夫不足,恐怕还需要从四川征调。”
“这事情你与四川布政司官员协商,总之在陛下朱批奏疏发还前,永安马驿的储粮不得低于十万石。”
“是!”沐晟应下,而后众人先后走出了木屋,各自返回了自己的临时居所。
也在他们返回居所时,杨纲加急往播州赶回,并将消息带给了自家父亲。
坐在宣慰司衙门内,杨昇有些忐忑,毕竟就沐晟的意思来看,他们能否保留播州半数田地,还得看朝廷的脸色才行。
“如果没有这半数田地,我们就继续反!”
杨昇恶狠狠开口,不过杨纲却想到了在南京时瞧见的朱棣与朱高煦,摇摇头道:
“依照我上次在南京所见,陛下应该十分大方,应该不会把土地全数收走。”
“至于东宫那位倒是对土地很执着,但也只是收走土地,改发钱粮。”
“总之对土司们的召集不能停!”杨昇起身渡步几个来回,分析道:
“如果朝廷给出的条件令人满意,那我们就当着土司们的面和官军谈好条件,带着他们迁徙。”
“若是谈不好,便带着他们与官军再斗一场。”
他的想法与杨纲不谋而合,父子二人同时颔首。
与此同时,播州各土司纷纷跋山涉水的前来助阵,而沐春所发加急也在七日后抵达了南京城。
冬月初的南京已经略微寒冷,武英殿内的火道与火墙也填充了燃料,整个宫殿不能说全部暖和,却也不是那么寒冷。
“如果杨昇愿意迁移出播州,交出播州,那给他播州半数耕地倒也不是问题。”
朱棣看着手中来自沐春的加急奏疏,很大方的开口答应。
相比较他,坐在他身旁的朱高煦就不是这么想了。
“耕地不能给他,他若是有半数耕地,又掌握耕地上的佃农,那即便迁徙他处,却依旧有着东山再起的本钱。”
“儿臣的意思是,给杨昇、其次子杨纲、其嫡长孙杨炯三人,分别授予正三品的散阶加武勋的官职,此外再将杨氏迁徙成都府,划五千亩耕地给予其作为庄田。”
“如此一来,他们父子爷孙三人,便都能领正三品的两份俸禄,即便世袭降阶,也能保他们三人十代富贵。”
“至于庄田,成都府的五千亩庄田产出,可比播州上万亩庄田产出。”
朱高煦给杨氏父子的并不算多,至少比起他们手中数十万亩的播州田地来说不算多。
不过改土归流本就如此,更别提他们作乱的前科。
在朱高煦看来,给他们五千亩庄田和三人世袭的从三品散阶、武勋,这已经是极大的恩宠了。
如果杨昇还觉得不满意,那朱高煦也不介意动用武力来铲除播州全境土司。
更何况,在朱高煦看来,杨昇大概率会同意,毕竟杨氏能苟活到万历年间,主要还是因为软弱。
但凡他们强硬点,早就像思州田氏和其余土司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老二,你这……”
朱棣听了朱高煦的处理方式后,不免觉得朱高煦有些激进了。
在他看来,杨昇能交出数十万亩耕地,那留一半给他也没什么,反正也是白捡的。
不过在朱高煦看来,所有的土地都是促进当地经济的生产资料。
赶走了播州杨氏,再迁徙离开一部分当地百姓,然后留下部分百姓来均分这些碎片化的耕地,让当地可以自给自足,这才是朱高煦想要的。
不管是什么民族,但凡能有一口吃的,最底层的百姓都不会想造反。
只要把耕地都收到朝廷手里再均分给土民,那立马就能消除当地土民对朝廷的仇恨,人性就是那么现实。
“父亲按照我说的来便是,这播州杨氏不值一提,真正需要在意的还是思州田家。”
朱高煦将目光放到了田家身上,毕竟比起改土归流后只能设两个府的播州杨氏,辖地能设八个府的田家才是改土归流道路上的巨无霸。
“嗯,他们倒是想要拿下辰州,不过被顾成给击退了。”
朱棣看向了另一份奏疏,朱高煦闻言也道:“让黔国公尽快收拾杨氏,然后与曹国公、顾成三方夹击田氏,最快一年就能结束战事。”
“等杨氏和田氏坍塌,宋、安两氏应该能看清局势。”
凭借领先世界的火绳枪和加农炮,西南土司的石堡已经没有了什么威胁,能限制明军的只剩下了交通。
对贵州全省改土归流是第一步,一旦贵州改土归流结束,接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基建。
将贵州的土民迁徙四川进行开垦荒地,让四川重新成为大明朝的西南粮仓。
如果再将贵州驿道给扩建,那朝廷就可以分别四川、交趾两个大粮仓供给西南大军,对云南和广西进行改土归流。
北方的饭因为环境问题,大明朝吃的再多也容易吐出来,可南方就不是这样了。
“就按照你的意思朱批吧。”
朱棣见朱高煦似乎在思考什么,当下朱批了奏疏递给王彦,同时开口说道:
“解缙这帮蛮子从北边往南赶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没他们帮忙处理奏疏,倒还真是有些麻烦。”
虽说殿阁大学士只负责整理和提出建议,但光是这两点就能为皇帝本人减轻不少负担。
习惯了殿阁大学士这个制度后,突然离开了他们,朱棣还真有些不适应。
“殿阁大学士的制度不错,不过还需要设下规矩。”
朱高煦想起了内阁权力越来越大的原因,因此不忘提醒朱棣。
“什么规矩?”朱棣喝了一口茶,心不在焉的询问。
“不得以六部官职担任殿阁大学士。”朱高煦沉声开口,朱棣闻言也点了点头。
“这殿阁大学士若是再加上六部尚书的官职,那权力便会变大,虽说无法制衡皇权,不过也会带来不小麻烦。”
那麻烦可不算小……
见朱棣这么说,朱高煦不免想起了明代中后期,内阁对皇帝阳奉阴违的那些事情。
对于朱高煦来说,殿阁大学士就老老实实的保持现在的位置就行,不要再进一步,也不要往后倒退。
“对了,西边的事情,你有什么消息吗?”
朱棣突然想到了西边的事情,显然是在询问帖木儿国的问题,对此朱高煦则是回忆了一下自己前世所记得的一些事情。
他如果没有记错,帖木儿死后,帖木儿帝国陷入了内乱,原本是两个孙子辈的在争斗,后来混入了一个儿子辈的沙哈鲁。
期间发生什么,朱高煦不记得细节,但他记得最后是沙哈鲁夺得王位,帖木儿帝国在他的管理下也算蒸蒸日上,国内经济得到恢复,并且与大明经济、文化往来十分频繁。
相较于帖木儿,沙哈鲁的上台对于大明来说倒算是一件好事。
“眼下帖木儿国陷入内斗,帖木儿的两个孙子正在争夺王位,国内战乱不休。”
朱高煦简单和朱棣说了一下帖木儿的情况,朱棣听后捋了捋大胡子:“这样的话,俺们支持谁比较好?”
“不用支持谁,只需要安静等待就足够。”朱高煦说着,同时也想到了安南和南洋的事情,所以与朱棣汇报了一下。
“近来两年,广东与福建迁徙安南、旧港、吕宋的百姓不在少数。”
“光从去年的情况来看,迁徙安南的百姓数量多达五万余人,基本编入了卫所,均分了屯田。”
“眼下,朝廷在安南已经有大小十五个卫,军户八万余户,三十余万口。”
“除此之外,旧港和吕宋的口数也分别达到了前者五十八万余口,后者七万六千余口。”
“不过,旧港近五十八万口中,有近八成都是当地的土民。”
朱高煦说罢,朱棣也略微诧异:“南洋贫瘠之地,也能养活这么多人,这倒是俺没想到的。”
“南洋之地主要是疟疾与瘴气多。”朱高煦解释道:“如果能从东州带回可以减轻疟疾症状的药材,那南洋的肥沃土地便能得到开发。”
“不过南洋这种孤悬海外的地方,一旦朝廷遇到危难时,也很容易叛乱自立。”
“正因如此,对南洋的驻扎军队还得严格控制,必须从大明派遣兵马前去驻扎,并且要将兵卒亲眷都留在大明,以此来控制将领和兵卒。”
“知道了。”朱棣起身,显然是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
瞧他这模样,朱高煦不免想到了自家娘亲,因此忐忑询问道:“我娘近来没事吧?”
“……”听到朱高煦的问题,朱棣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后才道:
“比起俺刚回来时,又消瘦了几分,如此下去,俺担心你娘撑不了几年了。”
说出这句话时,朱棣脸色有些暗淡,朱高煦也觉得心里一紧。
“我……”朱高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起身来回礼:
“我回春和殿去问问,看看安南医院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度。”
“去吧。”朱棣叹了一口气,朱高煦也回避般的离开了武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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