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骏到寿州之后,先停了淮南西路转运使杨日严以及转运判官周陵的职务。
接着立即派遣皇城司察子,前往淮南路各地调查此案。
入夜时分,寿州下蔡县,淮南西路转运使府衙后院,赵骏坐在书房桌案后,提笔写着什么。
他的毛笔字肯定不如古人的好,基本上只能一笔一划,认识这个字,谈不上书法。
屋内没有香炉,没有炭火,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蹿的火苗点亮了整个房间。
窗帘在清风中飘荡,门帘也略微摇晃。
正是阳春三月,温度回升,站在屋外能够感受到那种细微春风拂面般的温柔。
房屋周围站满了保护他的卫士,连房顶上都藏了几个皇城司高手,里三层外三层,四处扫视着周围,防止有人过来行刺。
没有人会傻到来行刺一位有上千精锐甲士保护的大人物,就好像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自己去寻死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江大郎进来说道:“知院,杨发运使和林知州求见。”
“他们是一起来的吗?”
赵骏头也不抬地问。
“不是。”
江大郎说道:“林知州先到,后脚杨发运使也来了。”
“让杨告进来。”
“是。”
过了片刻,杨告进入书房,向赵骏拱手道:“见过知院。”
赵骏停下写字,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抬起头看向他道:“杨告,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没有点你的名吗?”
杨告沉声回答道:“是因为下官是去年年末才来的淮南,对淮南的事情并不知情。”
“是也不是。”
赵骏说道:“我出发之前,各地官员资料都有过查明,你曾经孤身擒贼,也曾经平定过冤狱,更面对赵元昊的无礼而不屈服,是一位清廉能吏,这就是我没有点你名的原因。”
杨告肃然道:“为人臣子,自当奉公守节,纵使前方刀山火海,亦是无怨无悔。”
“很好。”
赵骏满意地点点头道:“伱曾经跟胡宿搭档任京西路转运副使,胡宿如今执掌审官院,他为人一丝不苟,向来严厉,在任时他却曾经上书言称你才能,说明你的品德和能力都得到了他的认可。”
“这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杨告说道:“在其事谋其政,下官也只是尽到了做官员的本分。”
“好啊。”
赵骏感慨道:“但是很多官员,却连这最基本的本分都做不到。”
杨告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赵骏却忽然笑起来:“胡宿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既然夸赞了你,也说了你的缺点,他上报政制院,你什么都好,唯独一点,说你喜事权贵以要进。”
“额”
杨告顿时就尴尬了。
喜事权贵以要进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喜欢攀附权贵,对上级阿谀奉承,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但这真就是他的本意吗?
自然不是。
没有人会天生喜欢对上司阿谀奉承,特别是面对那些老头的时候。
可杨告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他是同学究出身,所以就必须要比那些考上进士科的人努力十倍百倍,才能换来更进一步的可能。
有人或许不清楚同学究出身的人地位有多低。
怎么说呢?
如果说同进士出身是大专的话,那这个同学究出身,连中专都不如,估计也就小学初中文凭这种。
因为宋代分进士科、九经科、五经科、开元礼科、三礼科、三史科、三传科、学究科、明经科、明法科等十多种科目。
里面含金量最高的自然是进士科,其余科目则差不多,专攻方向不同。共同点在于,进士科起点高,未来成长高。其余科目起点低,仕途有限。
因此受学历有限,做到他这个转运使、发运使基本上就是极限。
有宋一朝三省六部、三司、枢密院、政事堂高官,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连同进士出身都极少,更别说杨告都不是学究出身,而是同学究出身,卑微中的卑微。
所以他虽然为官清廉,且能力极为出众,可在官场上学历、资历、能力缺一不可,光有能力和资历,没有学历照样很难上到高位。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杨告学历这么低,却也能当上四品发运使,不也正说明他的能力所在吗?
因而见到杨告面色尴尬,赵骏笑道:“出身低微并非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我并不觉得你做错了,只要能力出众,不贪污腐败,治理好一方百姓,在我看来,那就是最好的官员。”
“谢知院夸赞!”
杨告拱手一礼。
赵骏说道:“先坐下吧。”
“是。”
杨告又一礼,随后坐到了旁边椅子上。
赵骏继续说道:“官员的出身至少在我这里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能力,如果你做得好的话,我绝对不吝啬提拔。我大抵也能猜到你今天晚上会过来找我,说说吧,你觉得有什么办法?”
杨告听到赵骏的承诺不由得大喜,心中庆幸自己选择了正确道路,随后忙道:“下官以为,杨日严既然是黄惟的继任者,就不可能对这些事情不知道。赈灾款被贪墨这件事,不难查。只要找地方百姓,有没有米粮发下来,他们还不知道吗?”
“嗯。”
赵骏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得是。”
得到赵骏鼓励,杨告继续说道:“所以下官觉得,今天杨日严和周陵得知了知院在查这件事,很有可能立即联系黄惟与孙沔,让他们销毁罪证,到那个时候再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就不容易了。”
正所谓捉贼要拿赃,查贪污也要讲证据,不可能仅凭林洙的一张嘴,就断定黄惟跟孙沔他们在里面上下其手大搞贪污。
毕竟像郭承祐那样,直接在与他勾结的地主家找到书信这样的罪证,然后就有理由直接搜查他的府邸,从而找到更多罪证的官员还是极少数。
郭承祐是自恃有皇帝当后台撑腰,可以无法无天。别的官员做事会谨慎许多,没那么容易抓到他们的把柄。
包括赵骏今天暂时停了杨日严和周陵的职务,也并不是说他们在里面捞钱了,而是指责他们明明淮南路不少县赈灾粮款都没有落到实处,他们来淮南路两年却毫无所知,以他们失职的罪名先停职。
在后世,一名官员遭遇突如其来的天灾,即便亲临现场指挥,没有完全处理好灾区问题,都有可能极大影响仕途,甚至有降职被处分的危险。
而在宋朝,渎职和失职这两个罪名都比较勉强,赵骏几乎是强行用权力把他们的职务停掉。
可见要想真正打掉贪腐,还是要以实际证据为主。
所以听到杨告迅速找到了关键性问题所在,赵骏更加满意他的能力,说道:“那该如何防止他们销毁罪证呢?”
杨告说道:“他们上下其手,层层盘剥,必定是牵扯到大量相关之人。比如那前任霍丘县令熊涛,以及现任死掉的这位霍丘王县令。据林洙所言,淮南路有不少官员与他们勾结,若是能抓到一些,兴许能抓住他们的罪证。”
“很好,看来你已经有了思路。”
赵骏笑道:“那这件事情,我就交由你去办。我令你带掌淮南路,若是能够把这桩贪腐大案查个水落石出,我亲自为你向官家请功,将来升去中央,担任一部侍郎、尚书乃至于相公也不是不能!”
“多谢知院,下官愿为知院和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杨告欣喜若狂,站起身来再行大礼。
对于他这个出身的人来说,做到一地转运使和发运使,基本上就是极限了。
现在却遇到一个赏识他的高官,许诺若是做得好,将来未尝不能被提携到中央去,这个场景简直是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去吧。”
赵骏叮嘱道:“千万要谨慎行事,务必不能让他们销毁罪证,必要时刻若是要调兵遣将,可以上报于我,我会签署调兵令符,最多允你领一营厢军。”
一营按照宋制来说是五百人,但除了赵骏自己带的那两营满额甚至超额以外,其余禁军、厢军根本不满员,吃空饷非常严重。
所以地方上一营厢军人数最多也就三四百,对付地方县令以及没有兵权的州府衙门和转运使衙门绰绰有余。
“是。”
杨告便躬身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赵骏没有立即叫林洙进来,而是继续晾着他。
要知道这可是事关淮南几十万灾民的重大事情,这次事件饿死灾民数万,不就是有人在里面干坏事吗?
林洙或许没有参与其中,可他知情不报还是有问题,态度非常不端正,没有撤他职就不错了,自然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在外面堂屋等着的林洙心急如焚,他是亲眼见到比他后来的杨告进去之后,没多久就喜形于色地出来,显然是被知院老爷夸奖了一番。
现在杨日严和周陵被停职,他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处分,所以在家中思前想后,连忙过来找知院想来交投名状,哪知道知院根本没有搭理他。
这让林洙慌了神。
只是他屡次询问侍卫,侍卫都说知院在忙,他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好在赵骏还是愿意见他,又过了一会儿后,赵骏终于把他叫进去,此时林洙都已经汗流浃背,近乎绝望了。
“见见过知院!”
林洙进来之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第一时间躬身过来,弯腰拱手行礼。
“林知州。”
赵骏又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严肃看着他道:“知道你错哪里了吗?”
“下官.下官知情不报,有负皇恩。”
林洙期期艾艾地说道。
“这只是其一,第二是面对本知院的询问,吱吱唔唔,不立即作答。”
赵骏指责道:“这说明你还是不敢把真心话说出来,若非本知院逼你,你这等人浮于事,得过且过的官员,又怎么会知道真心知道悔改?”
林洙到任一年,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装聋作哑,害怕得罪上官和同僚,一声不吭。
即便赵骏来了之后,还是赵骏逼着他他才全盘托出,这说明林洙一开始就没有想要为寿州百姓伸张正义的念头,纯粹就是尸位素餐,在那里充当泥塑石偶,两边都不得罪。
却不知道这样的墙头草最为旁人嫉恨,杨日严恼怒他出卖同僚,赵骏气愤于他唯唯诺诺。还不如刚开始就干脆一点,赵骏一来就上报情况,或许还能争取立功。
也就是赵骏查过这个林洙的底细,发现此人在除了遇到权贵问题装聋作哑以外,一般的诉讼案件,民生治理,都做得还算不错。
否则的话,恐怕今天林洙就算是等到第二天早上,赵骏都不可能见他。
然而林洙苦笑道:“是,知院教训的是。当年我也曾一腔热血,初上任地方县令,就拒绝了当地乡绅送来的礼物。并且豪言壮志,言称定要为民做主。”
“哦?”
赵骏诧异问道:“那怎么又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说来可笑,当地豪强与上权者有所勾结,曾经替先帝进献过祥瑞,豪强犯法,我欲捉拿,却被权贵一家奴呵斥。”
林洙自嘲道:“知院知道他对下官说什么?他说我别不识抬举,我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他家主君要想收拾我,犹如捏死一只臭虫。”
“所以你就摄于威胁,自甘堕落?”
赵骏皱起眉头。
林洙叹道:“当时下官犹自不屈,可没过几日,上级知州就亲自过来县里问责于我。说我为官要尊敬前贤,不可目中无人。下官虽未与他们同流合污,却也自此不敢再多有言语,浑浑噩噩十余载,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做个知州人浮于事。”
“呵呵。”
赵骏嗤笑道:“尊敬前贤?倒是有点意思,既是进献过祥瑞,那所谓的上权者,想必就是丁谓吧。”
“是。”
林洙点点头。
当年丁谓等五鬼把持朝政,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说到底,还是宋真宗这个皇帝的问题。
“人都道贪官好当,清官难做。所以大部分不愿意与贪官同流合污者,到最后也就变成了你这般的庸官,说起来王随那老头子,也是个大庸官。要想当清官,要比贪官更奸诈,更狡猾,归根到底,还是能力不足所致。”
赵骏最后说道:“杨告不过是同学究出身,一生清廉,能做到如今发运使的位置,就是他的能力。你虽是进士出身,跟杨告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是。”
林洙依旧苦笑。
这大宋有几个能像杨告这样爬出来的?
何况人家杨告也是用命拼的,年轻时候孤身一人擒贼,壮年孤身出使西夏,面对赵元昊刁难而面不改色,换了一般人,终究是没这胆色。
“行了,你为官虽庸,但至少在本知院的逼问下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且没有祸害百姓,我暂时就不解你的职,令你在十日之内,查清楚寿州赈灾情况。”
赵骏最后严肃道:“以前你还可以借口推辞被那些贪官污吏威胁,不敢检举。但现在本知院来了,你若是还做不到,那就说明你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大宋不需要废物当官,要的是能治理好百姓的官员,听到了没有!”
“是!”
林洙大喜,连连拱手道:“谢知院给我这个机会,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敢懈怠。”
“去吧。”
赵骏摆摆手。
“是是是。”
林洙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骏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埋头奋笔疾书。
说到底,林洙是个庸官,但至少不昏,看得还算清楚。
能够第一时间审时度势,先把知道地说出来,又立马来找他弥补,说明他还算聪明。
只是以前摄于上级压迫,胆子小,不敢说出实话。
而且在上级压迫下,这么多年还能够一直坚守本心,没有同流合污,也证明了他本性不坏。
现在既然有悔改之心,那赵骏也不是不能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是否有能力完成赵骏交代的任务。
要是完成了这个任务,说明他能力过得去,只要解除掉他上司压迫这个枷锁,未来或许也不是不能成为治理一方的好官。
还是那句话。
你可以庸,但一定不能昏。
只要你有能力,且没有贪腐、祸害百姓,那么赵骏也不是不能用你。
现在就看林洙自己的选择了。
左侧鼻子堵了一天,鼻涕流了一天,擦鼻涕的纸都用了三卷了,整个人都神志不清,早上喝了一杯两包感冒灵泡的药加2粒阿莫西里。晚上吃了一粒感康和1粒头孢,目前稍微舒服一点点,但不多,希望我今天还能码出第二章,要是码不出来就真的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