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四月丙子。
礼部请:治平故事,大行皇帝山陵掩皇堂毕,以宗正卿行虞祭之礼,今因改制,官制太庙旧仪,皆属太常寺,乞将来虞主回京改太常卿行虞祭之礼。
答曰:恭依之。
这就意味着,大行皇帝葬礼,进入了新的阶段。
帝陵选址已经确定,将要开始破土施工。
这一日也刚好是大行皇帝国丧,七七四十九日的第四十二日。
两宫拥着赵煦,再次来到景灵宫,向大行皇帝神主致祭。
礼毕,照例群臣劝慰。
赵煦一一赐茶、赐酒。
在这个过程中,赵煦感觉,文彦博那个糟老头子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有些古怪。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
诸礼已毕,就随着两宫返回大内。
再有七日,国丧将尽,除了皇城大内,再没有人会为他的父皇的去世而流泪。
隔日,四月丁丑。
都堂在经过漫长的争论和辩论后,终于拿出了接替吴居厚出任京东路都转运使的人选。
和赵煦所预想的出入不大。
蔡京、吕大防、范纯粹三人顺利入选,但多了一个赵煦没有想到的人。
这个人是韩绛推荐的。
龙图阁待制、吏部侍郎兼吏部右选司朝议大夫熊本!
赵煦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楞了一下。
在他的上上辈子,这个熊本被新党、旧党一致嫌弃,新党讲他立场不够坚定,居然反对王介甫相公的英明决定!
旧党则觉得这个人有毛病。
总喜欢往山沟沟里钻,而且杀人如麻,不是士大夫该有的做派。
所以在元丰时代,他不被重视,在元祐时代则被排挤。
元祐六年,不过六十多岁就去世了。
但在现代,赵煦在跟随他老师做学问的时候。
熊本却是宋代西南开发绕不开的人物。
无论是开发泸州,还是开发广西,都绕不开这个人。
但他的资料很少,想要研究就必须钻故纸堆,往地方县志、州志里找。
不意,如今熊本却搭上了韩绛的线。
想想也是,韩绛新除右相,朝堂上没有什么人。
他当然要扶持自己的势力。
可朝堂里的大臣不是新党就是旧党。
像熊本这样,同时被新、旧两党嫌弃,但能力、资历和官职都足够高的人,就像是夜空里的萤火虫,想不被韩绛重用都难!
而当韩绛开始下场,以右相的权威,主导京东路都转运使人选的时候。
赵煦就知道,这个事情已经落锤了。
右相履任第一个推荐的大臣,倘若都得不到通过的话。
那韩绛只有辞相一条路可以走!
果然,第二天戊寅日,延和殿后殿听政时。
赵煦就见到了韩绛引荐的熊本。
一个他上上辈子没有见过,但在现代却一度困扰他让他掉了无数头发,翻了无数故纸堆的大臣。
“臣,龙图阁待制、吏部侍郎兼吏部右选本,敬祝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圣躬万福!”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看着那个持芴而拜的紫袍大臣。
熊本如今,大概五十岁上下,身材健硕,皮肤略黑,根本不像士大夫,反倒是像个乡里的老农。
赵煦看着他,双手微微摩挲了一下。
赵煦在现代为了水论文,研究过这个大臣的。
对他的生平故事,了熟于心。
所以,赵煦知道,这个大臣本来有远大的前途——熙宁八年,就已经官拜知制诰,加天章阁待制,就差一个翰林学士的加衔,就有机会成为三省两府的候选。
但熙宁十年,王安石的得力干将都水丞范子渊发明了一个治河神器——疏浚耙,上奏朝堂说使用此物疏浚黄河,功效显著。
文彦博闻讯,立刻弹劾。
赵煦的父皇于是派了熊本去调查,熊本调查回来,如实上报——没用!
好了,这下子捅马蜂窝了。
蔡确、黄履等一大批新党大臣纷纷站出来,声援范子渊——王介甫相公刚刚辞相,你熊伯通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我看你的用意根本不在疏浚耙上,而是在攻击王介甫相公!
于是,熊本的远大前途就此折戟。
整个元丰时代,他不是在洛阳赋闲,就是在广西和蚊子、蚂蟥、山路、槟榔还有交趾人打交道。
去年刚刚从广西经略使任上回京,出任吏部侍郎,兼任吏部左选,然后改右选。
看的出来,赵煦的父皇对他有安排。
可惜,一场中风,让一切戛然而止。
如今,随着韩绛回朝,峰回路转。
京东路都转运使,做好了,升任三省两府也不是不可能!
赵煦心中想着,殿中的熊本,已经持芴两拜。
帷幕后的太皇太后说道:“熊卿历任地方十余年,深得大行皇帝信重,今将担负京东重任,当以安民、抚民为第一要务!”
向太后也道:“卿将履任京东,勿当切记爱民!”
熊本持芴敬拜:“太皇太后、皇太后教训,臣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本以为,这礼仪性的朝拜就要结束,他也该乖乖回到属于他的班列。
这个时候,御座上一直沉默的少主,却忽然开口了。
“熊卿……”
熊本抬起头。
“朕看卿的告身,去年方从广南西路转运使、广西经略安抚使、知桂州任上回京?”
“是……”熊本老老实实的回答。
“广南距离汴京多少里?”少主问道。
“启奏陛下,此去桂州两三千里,然而山路崎岖,水道难行,丛林密布,瘴气处处……”熊本低着头奏道。
“这样啊……”小官家说道:“那么,广南西路百姓生活如何?”
“蒙陛下隆恩,太皇太后、皇太后垂怜,广南百姓虽清贫,却也因天下太平,悠然自得……”
少主听着,却是叹了口气:“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就是生活困乏,对吗?”
熊本不敢直接回答,只能说:“陛下圣明!”
“卿在广南多年,必熟知当地民情,朕可否请爱卿,将广南西路各地百姓民生困苦忧烦之事,具于文字,以呈都堂,令有司议论,可有能减百姓苦乏者?”
熊本闻言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然后恭敬的持芴而拜:“臣谨遵旨意!”
回京这么久,所有人都只问过他,广南的地理,广南的环境,好奇广南人靠什么生活?
即使大行皇帝,也只关心交趾人。
但少主却是第一个关心广南百姓民生,还要让他写成文字,上呈都堂商定减免的。
熊本那里知道,赵煦这是在当伸手党——现代他为了查熊本在广西的资料,泡在图书馆整整喝了半个月的咖啡,人都快抑郁了。
同时,这也是赵煦在逐步的一点一滴的,悄无声息的,默默的彰显权力。
虽然赵煦很克制,也很谨慎。
基本上,朝堂上听政,他不会具体的对处罚、责贬的事情发言。
也不会参与人事。
他只会慢慢的做类似的事情。
譬如说京东路的减负,也譬如说广南西路的减负。
都是推恩,都是给好处,都是当散财童子。
这样,他就不会得罪任何人,收获的只会是美名。
谁不喜欢一个只减税不加税的皇帝?
但权力却会就这样慢慢的,来到赵煦手中。
润物细无声!
等过几年,所有人都会惊愕的发现,赵煦不需要两宫撤帘,他就已经实际上握有大权了。
但赵煦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朝堂上,章惇一直在观察他。
章惇现在越来越确定。
那个平素基本上在御座上不发一言的少主,很可能,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胸中自有沟壑。
为什么?
章惇答不出来。
这是他的直觉!
冥冥中,他总感觉是这个样子。
马上3000月票了,所以等下还有!
嗯,应该又是12000+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