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珂立足于大地之上,落寞而庞然的朝歌城在他的身下好似后世乐高房屋,而自朝歌之北流淌而过的淇河像极了农户门外的小河沟。
俯首四顾,只见一步之外的土地上,正有无数粟米大小的人潮拥挤着,杂乱着朝背离他的方向匆匆逃窜,其色红黑,好似给泛黄的大地铺上了一层绒毯似的。
高空寒风习习,轻拥入怀,同时也带来了无数的闲言碎语。
摒弃了那些哭爹喊娘的谩骂跟斥责整队的动静之后,一些不那么悦儿的声音,顺着气流传进了他的耳廓。
不过是片刻的倾听,张珂的眉头便已纠成了一枚深邃的川字。
虽然,早在一切发生之前,他对这段古老的历史就已经有了一些片面的印象,尤其是当帝辛不顾诸多因素,恳切的求他帮忙之后,张珂疑惑也随之增多。
但是,当他现在听到了一些说法之后才明白,自己之前想的太简单了。
张珂虽年岁不长,但一路走来历经风霜无数,他自是知道,九州,乃至上古的人族内部也并非是一团和气。
内里的纷争,糟烂事绝对不会比其他的虚空文明少上多少。
只是,在这之前,这些算计跟阴暗事,极少在他的身边发生,而即便是有,其幕后黑手也大多跟诡神有关联,而并非人族自身主导.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很多事,可能在潜在阶段就已经被堵死了,根本没结成因果的机会。
毕竟,张珂虽在九州行事收敛许多,但也极少有与人说和的时候。
即便是在早年间,幼弱之时,尚还靠游戏所赋予的复活之能,以命换命,硬生生的搏杀强于他数倍的存在,而行至后来,其中手段更显酷烈。
那得多不智的家伙,才会闷着脑袋给他上眼药?
可当下.
他们怎么敢的!
那可是人王,即便落寞至此,即便身死国灭。
但至少曾经作为曾经的人王,帝辛虽道德上有所缺陷,但对人族却是功大于过!
即便是桀那样,让人族万千百姓发出了“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深沉诅咒的暴君。
在其兵败之后,也不过是被商汤流放于南巢,最终困顿而死。
一个更暴虐,对人族都百般凌虐的王都能落个潦倒而死的下场,为什么这位却连尸首都无法完全,要被人斩首祭祀。
尤为可笑的是,这祭祀的对象,竟还是四方诡神。
为庇人族,而征四方的人王,最终没死在诡神手里,却被人族自己杀死,祭给诡神。
无怪自商之后,九州只存天子,而再无人王。
之前对这些一知半解的张珂,还曾以九州路断来忽悠始皇让其去九州之外再造乾坤。
现在看来,路确实是断了,只不过是人族自己作的,也无怪后来的天庭中积攒了那么多的人族先贤的情况下,只施恩于百姓,而无惠于皇室。
‘呵!’
张珂冷笑一声,但却也并未对那如浪潮般远去的联军下手。
明白归明白,但有些事,现下却不适宜他去作,而更不应当将某些人的错,归结在一整个人族的身上;他的职责便是守护鹿台,等火海升腾,将帝辛的尸骸彻底烧毁。
其他的,并不好多下手。
更何况.当张珂的目光扫视到那位西岐二公子,也是未来的周武王身上的时候。
在寻常人难以观察到的角度,他能看到对方好似烈火烹油一般的命理异象,展翅的鸾鸟虽神异非凡,振翅高鸣,但其胸膛已被剖开,心肺悬挂在外,鲜红的血液如溪流般流淌不止,那好似红玉宝珠一般的双眸也是黯淡无光,了无生气。
也就是天命使然,支撑着让其完成伐商的结局。
否则自己的命理都已经半死不活,哪儿来的龙精虎猛一说。
恐怕,当朝歌城破,周王登基过后,其状况便会急转直下,暴毙而亡!
张珂摇了摇头,随后将插足于朝歌城中的左腿收了回来,拄盾站在淇河之畔,默默的看着远方松散的粟米逐渐规整,而后在临山脚下安营扎寨。
与此同时。
在正在装点的营帐中,面对在场沉默无言的文武两列,日后即将成为周武王的姬发脸色黝黑,道:“诸位将军,大军已攻破朝歌,只差俘虏帝辛我等便能功成,新朝鼎立分封四方已近在咫尺,总不能因为一点阻挠便被拦下。
须知天命在周而不在商,过往多少强横一时却不识天命之辈都被我等擒杀,这次也不会有意外。
诸位将军,可有敢为先登者?”
话落,营帐之中鸦雀无声。
其中一面色蜡黄,身材矮小好似三寸丁的身影,转了转眼睛,刚要动作却被身旁满脸嫌弃的丽人拉了一把,回过头来便看到自家美妻忌讳颇深的摇了摇头。
她虽不喜这枯树皮,三寸丁,但也如那位所言,天命在周而不在商。
此番变动的结果她看不明白,但事已至此,已踩上了这西岐的大船,便再无反复的机会了,而这又矮又丑的玩意儿,作为她的夫婿,也是她跟西岐诸将相处融洽的系带,自然不能平白看着他傲慢出事。
毕竟,那位可是以一己之力,烧熔三州的猛人。
虽益荆不在中原,而被蛮夷诡神所窃,但这并不代表那边的实力就不如中原。
恰恰相反,能在这混乱的天底下,偏安一方的就没一个简单角色,西岐虽有扫荡之力,但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干净的推平三州,而且还是携斩尽杀绝之势。
那位少尤能不沾就不沾。
更何况,这三寸丁拿手好戏就那么两样,遁地,捆人。
在那等遮天蔽日的体型之下,便是跺跺脚都能让群山坍塌,地脉沦陷,土遁而去,除了被一脚踩死没别的可能。
美妇人的想法也是营中诸将的考虑。
先不提那恐怖的火厄神通,光是法天象地造出的这一副顶天立地之躯,就不是他们能碰瓷的存在。
而从始至终,营中最能搞事儿,也最是活跃的一丸子头少年,也是安安分分的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在青年将要维持不住表情,压抑不住嗔怒的时候,这营寨中,总算有人开口了。
下一瞬,便见一身材魁梧,面似牛首,鼻带牵环的大将满脸煞气的站了起来,大声道:“公子勿虑,他人胆怯而我不同,郑伦愿与兄长一起为王先驱,去会一会那蛮人!”
“好好好,两位将军当真神勇!无论胜败,等攻破朝歌,登基之后,九州诸侯必有二位一席之地!”
闻言,青年脸色瞬间多云转晴,笑着拍手夸赞。
而那壮的不似人的郑伦也二话不说,抱拳施了一礼之后,便拽着自家满脸茫然的兄长走出了营寨。
而下一瞬,一面容白皙,可爱,扎着丸子头的少年也是猛的起身,其动作之迅猛让身边三目的将军都来不及反应,手刚伸到一半儿,便听到那少年大声道:“好,畏畏缩缩着实不是大丈夫所为,我父也愿为公子会一会那蛮人,斩其首级于公子面前献功!”
“父亲,儿子不愿看您为了些许同僚情谊而放弃此等大功便直抒胸臆。父亲,您说句话啊,您该不会在怪罪儿子莽撞了吧?”
“父亲?”
“呵呵,小儿无状,冒犯诸位了。末将.末将确有此意,愿为王先驱!”
面对着公子兴奋而殷切的目光,面对着周围同僚古怪而审视的打量,一穿着兽铠,续着长须的中年将军,温吞的站起身,笑着说道。
只是,在听到了那同样封侯的礼遇之后,他却走得不那么干净利索,非得等到身后一只小孩儿似的黑手推了一把,踉跄的走出了座位,这才呵呵笑着,三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营寨。
走出大营,一阵微风吹过,三两滴细雨随风落地,打湿了些许地皮。
而与此同时,看着在众人瞩目下,重新坐回来的少年,旁边头生三目的青年,面色古怪的朝前者点了点头,其嘴巴紧了又紧,最终仍是没遮掩住嘴角的微笑。
在有了三个例子之后,营寨中的气氛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不时便有两三人忍不住功名利禄的刺激,起身领命告辞。
不一会儿,熙熙攘攘的大营中,那拥挤的人群便少了五分之一还多,而到了此时,却许久也再无一人突然起身了,同时营寨也恢复了先前的死寂。
只是,相比于之前,青年的脸色也不再变换。
至于剩下的这些.当务之急是攻破朝歌,擒拿帝辛,其他的都可以稍放放。
自己不过才二十有八,便是家父早夭,也活了二百才寿终,自己再不济也有近二百年可活,等登基分封四方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炮制这些逆臣,不急,不急.
嗯?
就在张珂百无聊赖,看着于大火中逐渐塌陷的鹿台打发时间的时候,忽然脑后的一些细微的动静引起了他的关注。
转过头来,便见到一群小豆丁,驾着各色的云彩,从远处山脚下的大营朝自己飞腾而来。
而在这大多陌生而非人的身影之中,张珂却十分意外的看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李靖?”
当初之事,虽然已时隔久远,但再次看到这熟悉的面孔,往昔诸般犹如流水一般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前。
有句话说的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当初因诸般条件限制,再加上这家伙自己做的冤债,被踢下界轮回转世去了,而九州之大,张珂也懒得因这一桩因果,便穷索九州,找其转世身报仇雪恨。
原本,这件事已被他渐渐地忘在了脑后。
却不曾想,兜兜转转,这人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心中思绪万千,却并不妨碍张珂动手,倒垂于地的战斧在顷刻间被抡上了天穹,而后径直朝着前方数量众多的祥云劈杀而下!
正你商我讨,协商着待会儿配合的诸将哪儿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场面。
连叫阵,甚至于说句话的功夫都不给,突然暴起便是杀伐之举,仓促间,只见二位面不似人形的周将陡然腾云于众人身前,深吸一口气,而后张口咆哮:
刹那间狂风大作!
涌动的云层霎时被两股狂暴的力道所冲开,层层叠叠的云层被无形的风浪裹挟,在天穹上形成了恐怖的动荡!
而张珂的双目也被凌冽的风暴吹的双眼微迷,眼前略模糊了一阵,思绪出现了短暂的恍惚,只是时间一瞬即逝,几乎为微不可察。
而那直劈而下的战斧,也并未受到任何动摇。
下一瞬,战斧跨过了漫长的云层,于天穹之上冲进了人群之中,与众将的防御灵光相撞。
顿时,万里云雾为之一清!
而逆风而来,护在众人面前的怒喝的二将,更是最先直面了这暴虐的冲击。
刹那间,无匹巨力在他们的面前轰然炸开。
恍惚间,他们似乎看到了面前有一颗无边无际蓝绿星辰迎面而来,那暴虐而巍峨的力道,让他们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滚滚而来的大势碾压,闪烁着浓郁灵光的宝铠在瞬间支离破碎,苦修千年的身躯也直接炸成一片血雾,而真灵更是头都没探出来,便在闪烁的暗红色光泽的斧刃下魂飞魄散,化作灰灰。
一瞬斩杀了两员大将的战斧,仍保留着大半的威势朝着后方的人群猛砸而去。
刹那间,天地震荡。
一片片的血雾在天上炸裂,经寒风冷凝,最终化作一片血雨凄凄沥沥的撒在了大地之上。
只是,在这看似精细的一计横扫之下,仍有数十身影,堪堪躲过了必中的劈杀,带着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的铠甲,驾云躲去了百里开外。
而在人群之中,心有余悸的李靖下意识的抹了一把面庞,不经意的下看却见手中一片猩红之色,而回过神来四下观察,便见周遭的人群身上尽是猩红之色。
这些鲜血并非来自那些死去的同僚,而是源于他们自己。
虽然借同僚们以命相搏,给他们争取了战略转移的时间,但在那暴虐的猛击之下,他们仍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全身的铠甲爆裂只是一件小事,在那狂暴的冲击中,内腑,血肉多受震荡,损伤,这些鲜血只是透过皮肤浸润出来的一小部分罢了。
而在他们体内,此时诸多脏器好似喷泉一般,肆意的喷洒着滚烫的血泉。
见状,李靖虽面色平淡,但心中早已经跳脚怒骂:
‘逆子,逆子啊!’
‘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将那逆子的魂魄一并斩了献给四海,只耐不住妇人之仁留其狗命,此时却害苦了我!’
“罢了,罢了,诸侯非我命,既已为公子打探了情报,此时当速速回去复命才是!”
勉强压制了伤势,见周围的同僚们还在恍惚,震恐,李靖眼珠子一转便准备驾云离开。
只是他刚一动作,便听到脑后恶风袭来,下意识的扭头眺望,便见那血色战斧再度抡圆了自天穹砸下:
“不!!!”
看着前方好似沙堡一般坍塌的地面,张珂缓缓吐了一口气,双手收回将战斧重新放在自己脚下。
既来之,则安之。
古人诚不我欺!
只是张珂赤红的双目看着远方再起混乱的周营,脑海中略微沉思。
虽然没见到这商周之迹最为著名的那几位后世仙神,但眼前正在下雨的这一批也算得上是周营的中流砥柱了。
可这一个个的,连双手一斧都撑不住,这就不得不让他怀疑这场牧野之战的水分了。
毕竟,他虽然没跟帝辛亲自交过手,但以昨夜张珂在近前观察的模样来看,若是十年前的自己跟帝辛交手,胜负也不过在六四之间,帝辛六,张珂四。
哪怕时至今日他实力爆涨,不谈底牌的情况下,寻常十几斧内也别想轻易拿下这位人王。
而强如帝辛,便被这么一群乌合之众给打的重伤返回朝歌,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了!
张珂困惑,不解。
而与此同时,天穹之上,云遮雾绕的深处,有一金碧辉煌的大殿。
其中面色庄严,身着华贵之辈如过江之鲤,而这一个个气势深沉似海的人影,却或蹲或站,围绕在一汪池水跟前,神色无奈的看着池中倒影。
看着那残破好似废墟一般的盆地,良久有好事者笑道:“若是十年前有此间,杨戬,哪吒再加三五不碍事的好手或可拖得半日闲,能让那人偷入朝歌,盗得帝辛。”
“但此时潜龙脱困,已非寻常可治,也就是这小子只顾着王宫那一亩三分地,否则这商周更替还真得被他掀翻了不成!”
“不过,我倒是奇怪了,他整日都待在巫山银”
说道这里,那神感觉到头顶一道好似冰窟的目光,讪讪的笑了一声,迎着周围打趣而好笑的面容,硬着头皮继续道:“反正本君没看到他离开过哪怕一日,但这一身本事却好似偷光了兜率宫似的,飞一般的膨胀,看不懂啊,看不懂啊!”
见他勉强把自己的话圆了回来,众人嗤笑了几句,便转头言语了起来。
帝辛之事乃西岐自己埋下的祸根,他们虽不愿见到,但碍于此时天命惶惶不好插手。
此事抛开不谈,那姬发因急功近利,多许空愿,已命在旦夕,只是天命所在强撑着一口气,但如果迟迟完成不了登基大典用周朝国运续命的话,恐也就在这三五日了,此事却耽搁不得。
毕竟只有人间事毙,天庭才能正式登场横扫四方。
但问题又绕回来了,哪怕鹿台已被火海包裹,其中又有法术添势,但一位人王哪怕是自愿赴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焚烧殆尽的,而有少尤护卫,联军又进不去朝歌,完成不了使命
众神商讨无有结果,良久,无数的目光聚集在了大殿正后方的高台之上,望着那白袍如雪,巍峨高大的身影。
略一沉思之后,其人开口:
“此间诸位,谁还有尘缘未了的,可下界一遭,劝说一二,让少尤给个方便?”
闻言,诸神纷纷翻了个白眼。
劝说?
你看那玩意儿戾气汹汹,面容狰狞的模样是能听得进去话的?
别不是劝说不成,反而动起手来,若十年前还好,但时至今日嗯,跟一晚生后辈不至于打打杀杀的,那多没长辈的风范啊?
说出去还以为咱九州就喜欢以大欺小。
不好不好,这风气着实好说不好听。
更关键的是,他们心里真没底啊!
跟下面那玩意儿动手,赢了不美,输了成乐子了,指不定得被这群没良心的当做谈资笑上几千载,真没脸面见人了。
话落,诸神纷纷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接话茬。
但也有那么几位,略一思考之后,其目光渐渐地集中到了某一紫气盎然的身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