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迈出大牢的门槛,犯人就被阳光刺得不得不抬手遮住眼睛,这阳光他可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抬头看那镇抚军官已经走远,他赶紧抬脚追上去。
“长官,咱们……这是去哪儿呀?”犯人扭头看看,这既不是往县衙大堂、刑房老爷的签押房,更不是往刑讯室,不由地有些忐忑。
他仰起自己那张长得毫无特点的脸,瞧见自己已经出了院子进入一条夹道,忽地想起自己当初就是被人扭着胳膊从这条路送进来的。
还未琢磨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他俩已经迈出了衙门。那镇抚军官给门子看了张纸,对方拱手就让他们这样走出来了。手上没枷、铐,脚上也没镣子。
犯人疑惑地不敢往前挪步,回头瞧了瞧大门和上方“余干县衙”四字的黑漆大匾。
“嘿,想什么呢?走啊!”军官招呼他。
“我……,就这么出来了?这、这能行?他们不会追出来把我揍一顿,再抓回去吧?”犯人话刚说完,就看见路口呼啦啦过来几个做公的,吓得他连忙躲到军官身后。m.
“周都头。”军官向对方为首的大汉立正并行了军礼,然后抱拳说:“在下把人领出来了,手续文书都在孙老爷那里。”
周正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点点头朝他身后看了眼说:“这家伙行吗?我真怕他误了你,瞧他这怂样子。”
“没事,你还不知道我?本就是个泼皮,这还不是咱的拿手戏?”军官笑嘻嘻地回答,看上去和这“周都头”很熟。
犯人想起来,第一天审自己时刑房主事老爷问完话,后头的主审两人中就有这个姓周的。他不禁身上打个哆嗦。
“既然你挑了他,那好吧。”周都头用手一指犯人:“小子,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若让他出事受了伤害,我必捉你回来,叫你把老子对付倭寇的手法都尝一遍。听清了?”
犯人吓得脸色发白,虽然不明白要做什么、怎么做,还是赶紧鸡啄米般点头答应。
“你去办事吧。”周都头让手下退后,招手让谢三儿走近些,在耳边道:“窦炯已经带手下去了三塘,他熟悉情况,会在那边配合你们行动。
有事到巡检分司找他用手指比划或者写丹哥儿的阿拉比亚数字‘五、四、二’,他看了便知你是自己人。”
窦炯是和卫雄一样的快班捕头,不过他分管城外,所以周正说他对三塘那边熟悉。
谢三二用眼神表示会意,抱拳相谢后,带着那犯人继续往前走。
“咱们找个混堂,你先去把身上洗洗、换身衣服,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晚点咱们再说正事。”
说完指指不远处的一家门脸,那上面挂着三块扎染印花的青布帘子,谢三儿径直带着犯人走了进去。
那时可以洗澡的场所有两种,低档次的门前挂帘上有“香水行”三字,即俗称的混堂,高级的有帘无字,帘上绘着莲花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有钱、有地位、有文化的人管它的叫做汤池。
前者或用竹节接引炭烧的地龙热水、或修池引温泉供人洗浴,有搓背、修脚、剪指甲、打理须发等,甚至还有代洗、烘干衣物的,如李丹在万年享受的便是这种。
汤池则多为雅间个性化服务,除上述外还有饮食、酒水甚至女性服务,或可在外间吹拉弹唱烘托气氛,当然,在洗好后给你找个房间休息更是没问题。
这类不是寻常人能去的,类似后世“洗浴中心”。谢三儿今日算是承犯人的情,便进了这样一家汤池!
这也是本县两家汤池之一,乃是吴家的产业。进门每人二两银子这是规矩,人家说了多退少补,但不接受事后兑付,再有地位也得照这行规来。
谢三儿也稍微舒服和放松了下。等到两个时辰之后他让伙计带自己去了犯人休息的房间,拉开门一瞧,这小子还四仰八叉地睡着。
谢三儿过去踢了踢他的腿:“该起来说正事了,等会子再睡!”
“什、什么正事?”那家伙迷迷瞪瞪地爬起来,见是谢三儿,急忙起身叉手、站在桌边。“长官有何吩咐?”
“嗯?你怎知我要吩咐?”
“嘿嘿,您带我到这种地方来,那肯定是要我做很危险、可能掉脑袋的活计,这个我还能看不出么?”他说着,顺从地低下头去。
“那你猜,我会让你做什么呢?”谢三儿在凳子上坐了,指指另一张让他也坐下说话。
“呃,不会是……想让我回蓼爷、蓼花子那儿潜伏做间吧?”
谢三儿“哧”地笑了:“你叫甚来着?”
“小人余亮,人都唤我‘鱼腩’。”那犯人略带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他洗干净了谢三儿才看出来,这人似乎并不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序了年齿果然,余亮比谢三儿还大半年。“小人微末走卒,哪敢和长官称兄道弟。”余亮摆手,惶恐地点头哈腰。
“诶,直起腰来!”谢三儿把手很有气势地一挥:“余兄,这天底下大伙儿都是一样的人,你何必……妄自……什么来的?”
“妄自菲薄。”
“咦,你读过书?”谢三儿惊奇地打量他。
“我小时候读过四年,后来去做典当铺伙计又干过三年。”
“嘿,那咱俩一样呵!我是在因为和南城的人打架,将人鼻梁骨打折被县尊关了半年,然后李三郎——就是都巡检——他出钱叫刘家少掌柜把我保出来,少做半年牢还到酒店里做了伙计。
这不,两年干下来又随着二少爷保都巡检去了趟上饶,如今我就做镇抚处的小旗官了。别看是小旗,镇抚见官大两级,我拿的可是总旗的薪水……。”
“哎呀,那、那你可是遇到贵人了。”余亮羡慕地吧嗒嘴:“想我那会儿,伙计做得好好地,蓼当家杀来没来得及跑。
好在我识字,又会算、能建账,他们留下我给抢到的东西记账簿,见我字写得好,便把我带走。唉!这下在他们那里呆了三年,不是贼也是贼了。
假如当初我能像长官这样遇到个贵人,也不至于有今日……。”
“那,你后来怎么又做了传令?”
“因为我脑子好、记性好,看见的就会画、会写下来,可能人也还算机灵,所以被一道天董帅相中,就把我要到他身边,再往后又去了蓼花子身边。
不瞒长官说,湖里那么多当家的,谁家长短我心里都有数。见了面该说、不该说的心里有分辨,办了几件事以后蓼花子就比较放心小人了。”
“那你这回把他们老底结结实实抖出来,不怕他找你家里报复?”
“小人只有个舅舅姓朱。被抓的时候在石口镇,他们都以为我是那里人,其实很小的时候父亲丢下我们母子去矿山再也没回来,母亲得病死后我在梓埠舅家长大。”
听余亮这么说,谢三儿倒是叹息了声:“原来也是个命苦的!”然后拍拍他胳膊:“不要紧,以后跟着我们,跟着李三郎便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小、小人从过贼,这也没关系么?”余亮小心地问。
“你这算个什么?娄自时手底下的将军都有降了我家都巡检的,把总、哨长就更多了!”谢三儿嘿嘿地笑:
“当初管俘虏的时候他们都在我手下,现在照样带兵打仗嘛!咱们这里好多地方不一样,慢慢你就晓得了。比方说,你知道的,我们不叫大人,都叫长官。
还有,见面是军人的行军礼,不是军人的行握手礼。队伍里见到长官不许下跪、磕头,咱这里讲究个人人平等。当官的也不许拿大,因为李三郎说了官、兵也是平等的。
哦,对了,咱们之间聊天你也不要总是‘小人’、‘小人’地,称在下就好。我们见到长官说话,都自称卑职或者标下……。”
余亮听得愣愣地:“乖乖,干嘛要这么多讲究,好像挺麻烦?”
“不麻烦,习惯了就好。”谢三儿摆摆手:“关键是要把自己和别人摆平等,这叫……职务级别可以不同,人格地位却是相同!
哎,反正你记着就是,将来你自然有明白的那天。咱们还是说正经的。”
余亮点点头,这才知道闹了半天这都是前边的铺垫,真正的戏码还没开始呢!“你熟悉陈元海、陈仝父子俩不?”谢三儿见他点头,压低声音说:
“这爷俩在湖西是大祸害!都巡检的意思是要把他们除了,你可敢跟着我去找他们,探探行踪、虚实?”
“陈家父子呵,这个好办、也早该办了!”余亮将大腿一拍:“他俩在湖西的名声太臭,好多当家都看不上。
只是因为这次军山湖响应出兵最早,所以蓼花子很捧着他们,还答应打下余干以后给陈元海两千把武器,任命他做湖西水军大都督。
我还听说,蓼花子曾私下答应把佘山以西的湖面全交给陈家打理呢!”
“哦?还有这样的事?”谢三儿眼珠转转记在心上,手指在桌面敲点着说:“听你口气和陈家那边蛮熟?”
“我去过三、四趟,他们的人应该认识我。”余亮说完想了下:“都巡检可是要对他家用兵?
我出来前就听说蓼花子准备兵分两路,这事我和刑房孙老爷已经招过。我猜……西边这路不会真是让陈家挑头吧?”
“嗯,你还真猜准了!”
“那小人,啊不,在下可否献个计策将功补过?”
谢三儿看了他一眼:“你说说看,我等会儿去都巡检那里和他说说,要是管用就请县尊范老爷赦免了你。”
“好、好,那可拜托了!”余亮高兴起来,往前凑凑说:“事情是这样的,湖西当家人里头有两个人与陈家最不对付。
一个是金溪湖的大白雁,本名叫白燕,燕子的燕。这人原是江湖人士,洞庭湖君山派的弟子,因为背了人命官司所以跑到这边被金溪湖收留,后来选称当家人。”
“那,他怎么和军山湖结仇了呢?”谢三儿问。
“他弟弟叫白鹤,原本订了亲,结果那姑娘被陈仝糟蹋投湖了。尽管陈家后来赔了不少钱财,一再说明事前不知道是和白家有亲的,但这个仇就结下了。
金溪湖这边只有千人,力量太弱敢怒不敢言,白鹤于是就跑到三清山做了道士。所以白燕把陈家恨得死死地,这个人都巡检可以在他身上下下功夫。”
“好,第二个呢?”
“亳塘的宋公明宋老樵。”
“亳塘?那地方很小,这姓宋的手下能有多少人?”
“不多,就四百。”余亮嘿嘿笑着伸出四根手指:“但是宋公明在湖西资历深厚呵。谢长官你可能不知道,陈家占据的石脑寨,那原本可是宋公明的地盘!”
“嘿,原来如此!”谢三儿一拍膝盖:“敢情这寨子是他父子从那宋某人手里抢的?”
“准确点说,是连骗带抢。宋公明当初收留了陈元海,他外出时陈元海留守,可等他回来寨中却已经换了旗帜。宋公明没办法,只得带人先去别处扎寨。
后来与陈家打过三次都败了,他只好立寨在亳塘。再往后陈家越来越强,宋公明也就不敢再索要石脑寨。”
余亮说完又压低声说:“这次蓼花子聚义各路当家,大白雁和宋公明先后也去了,我猜他们情不愿、意不搭,只是怕招惹蓼花子而已。”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有缝,那就不妨利用下?”谢三儿看他点头,摸着短胡茬思索片刻,说:“你提供的情报可能还真是重要。
这样,咱们先给你在校场那边找个铺好好睡一觉,我去和都巡检还有赵参谋长再议议,等定下来了,咱们今晚或明天一早出发!”
余亮一听要走,打量着这房间,恋恋不舍地叽咕了句:“这就走,花恁多银子长官你不多洗洗,岂不可惜了?”
见谢三儿瞪眼,他只得慢腾腾起身,嘴里还嘀咕着:“唉!有钱就是好,不知什么时候再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洗一把咯?”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