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来到码头,瞥眼看见个身穿浅粉色的女子立在不远处临水大樟树下。他脚步停了下,回头招呼部下:
“你们去准备开船,我沿着码头看看这里风景。”说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送行的江豚部将:“那树下是谁呵?”
“哦,好像……是二小姐。”大概知道这位以后是江家女婿的缘故,部将回答的语气相当客气。他朝那个方向又望望确定地说:“是,肯定是二小姐!”
“哦?二妹妹今日也来了?”江豚一向将女儿们藏宝似的不予示人,这次两位姑娘都被带来,这倒出乎白浪意料。“这老东西!”他暗自腹诽。
“是呀两位小姐平时难得出来散心,今日确实难得得很!”部将笑笑回答。
“可不。不过,估计她也看到我了,我既已与三妹妹定亲,不去行个礼似乎说不过去?”
部将犹豫了下:“也好,白当家就请过去打个招呼,礼多人不怪嘛。”
“就是、就是,我也这样想。那麻烦老兄和我的人说下做好开船准备,我马上就来。”
“好、好,白当家请便。”
看那部将朝船的方向走去,白浪大步向前,上坡几步离着些距离,拱手道:“白浪见过二妹妹,妹妹安好!”
江云儿听到脚步声,余光见他过来便已抬起手臂用广袖遮了面,听到此言,从她身后转出个个头娇小的小丫鬟来替她回答说:“姑娘请白将军安康。姑娘说,听闻将军与我家三姑娘定亲,可喜可贺!”
“谢妹妹,我也从岳父大人那里听说二妹妹与军山湖陈仝定亲,这次特地备了贺仪来,恭贺妹妹觅得佳婿。”
话说完对面却无回答,不久悉悉索索一阵响动,那小丫鬟不见了。陈云儿缓缓放下手臂,叹了口气:“婿倒是定了,佳与不佳,大约将军比我清楚?”
白浪顿时一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陈仝这个人他是见过的,也早知其名声。
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玩弄女子的高手,据说是从村姑到尼姑、从十几岁的小丫头到三十几岁的妇人都不放过。
只要他觉得有姿色就要弄到寨里,甚至闹出过白日下强上人妻女的荒唐事,在整个鄱阳湖里都是恶名昭彰。
弄得许多寨子公开不许他的坐船进入自己水域,他倒也无所谓我行我素,所以寨子周边闹得人烟稀少、商旅不行。
他父亲陈元海只有两个儿子,长子陈束是庶子并因此受到冷落,现在以见学名义外出四处漂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这陈元海拿陈仝当个宝贝似的,说:娃儿就这点爱好,反正不伤人性命便随他去吧。
他的要求就是不能出人命、不可伤人,只要不碰这条,这小子弄了多少个女子他才不管!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实陈元海自己就有七、八个小妾,所以陈仝从小被带坏有他爹大半的功劳!
石脑寨也因喜欢四处抢女子,在大湖周边风评很差,别的寨都不耻为伍。
这些事情江豚并非不知道。白浪猜测他之所以和陈家结亲,大约意思还是想拉拢。
石脑寨位置虽然偏在整个湖区的最南,但由于处在南昌、饶州和抚州三地交界,故而近年来实力一直在拓展,已经俨然湖西大户。
江豚拉拢陈家,实际上是站在盟主角度想结亲后通过陈家对湖西杂七杂八的众多势力施加影响。
不过,这样做却不得不牺牲掉了自己的女儿,而且是三个姑娘中最为出众的那个。
所以这会儿云儿姑娘叹气,白浪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安慰?同意?都不好。
只得勉强半开玩笑地说:“岳父大人的眼光应该没错,你看他相中我不就挺好?”话说完了,忽地觉得不大对,可已如泼出去的水,哪里还收得回来?
只听云儿冷笑:“他的眼光呵,若是好便不会选那陈仝,早早便选将军……。”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白浪目瞪口呆地就看到红晕染上云儿的面颊,连颈子都飞红了。
江云儿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忽然意识到白浪在旁边看自己,忙抬手用广袖去遮挡。光线透过来,白浪只能隐约看到她的轮廓。
江云儿个子偏高,大约有五尺。和她那位还未完全长开的妹妹不同,她有张精致的鸭蛋脸,小巧的鼻子、弯弯如黛的轻眉让人觉得她好像随时都在期待些什么似的。
从云儿露在袖子外面的手看,它很小,手指纤细,白皙细腻。
白浪忽然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他视线躲开那如云的黑发,低下头偏又看到杜鹃百褶裙下露出的红缎面绣水禽掐头花鞋,越发让他觉得喉头焦渴不安。
待要离开,觉得不合适,赶紧又转回来叉手道:“妹妹自有福分,不必哀怨。呃……,”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末了憋出句:“白浪不日出征,兴许二妹妹出嫁那天还赶得上到石脑寨讨杯喜酒。妹妹且等为兄来喝了你敬的酒,再洞房不迟……。”
白浪从来没觉得自己说话这么颠三倒四,这都什么祝福的词儿?笨呀!他编不下去了,只好不知所谓地嘟哝了些什么,然后拱手告辞扭头就跑。
江云儿听他说什么喜酒、洞房的羞不可抑。听着脚步声远去,悄悄借着光一看,人已走了,这才大口地喘息起来,一边放下微微发抖的胳膊,另只手按住起伏的胸口。
“小姐,那白将军走啦。”小丫鬟过来扶住她,惊讶地问:“你脸色不好,可是他说了什么冒失的话?”
“没、没有,是他拙嘴笨腮地……。”江云儿跺跺脚,却又不好和这丫头多讲。只扭脸看着已经离开码头的船儿,看那站在船头回身挥手的笨蛋。
“咦,他这话的意思,是要到石脑寨去赴宴?不然为何说要喝喜酒?他要我先给他敬酒,再入洞房?哪有这样规矩?
唉,笨人、蠢蛋,枉听人说这白浪是个英雄,连爹爹也打不过他,原来只是个粗汉而已!”
江云儿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岸坡,回头再看,那叶扁舟已经只剩个黑点,在无垠的湖面上显得越来越小了。
秋风乍起,冯参终于赶到余干。李丹来不及让他歇息,连声派人去请韩安、顾大、杨乙赵敬子、巴师爷、周芹、潭中绡和杨大意来议事。
城隍庙东跨院已经正式被县里征用,门口被挂了块木牌,竖着写:饶州团练余干县指挥部。
字端正有力,是韩安写的,他现在已被聘为余干团练所的书办,且就在这院子里办公。听到召唤就往会议厅来,迎头正见钟四奇匆匆往外跑。
“咦,要开军议了你怎么还出去?”韩安问。钟四奇现在替下宋小牛做了镇抚队长,按说应该在李丹左右参会才对。
“大人派我去趟县衙,周老爷拿了个细作,叫我去听审问哩!”
钟四奇满脸兴奋,他如今也能坐在堂上看县里审问犯人了,想想几个月前自己还只是个降兵呢!
“又抓到细作?嘿!”韩安惊奇,这已经是第四个了!他明显有山雨欲来的感觉,禁不住加快了脚下步伐。
“韩师,这位就是咱们情报长冯参。”李丹给他介绍。
韩安早听说冯参大名,但是他随队离开戈阳到达小寨时,冯参已经出发前往安仁侦察,所以他俩今日是第一回面对面。
冯参却知道李丹对韩安是执弟子礼的,急忙后退半步深深一揖道:“冯参见过韩先生!”
“好、好,你平安归来便是最好,这些天我们都担心得很呐!”
“劳各位惦记了真是不好意思。因为去安仁之后又往东乡走了趟,绕道梅港才找条船过江回来,所以花的时日超过了约定。”冯参回答。
“你到东乡去过?那里什么情形?”韩安急忙问。
冯参还未来得及回答,与会的人纷纷进门,只得先向韩安告罪。大厅里马上热闹起来,众人都来与他寒暄,冯参一时顾不上回答韩安的问话。
直到新任的中军亲兵队正廖三清宣布会议开始,众人这才落座,大厅里迅速安静下来。
这所跨院原本是供香客和来县儒学参加童生试的考生们借住的,原本年久失修破败得不成样子,甚至有几间山墙倒坏或者大梁朽损。
因后面灶间旁的柴房与小校场只一墙之隔,且又开有临街的门,所以李丹用每年五两银子的价格向庙祝租下。做为都巡检司和余干团练的总部使用。
院子其实是两组建筑,正门进去是三进,却只有六间朝西的房间,分别作为财计、机要、情报、后勤、书办、警卫使用。
第三进略宽广,再往里就是厨灶和柴房了。李丹便叫人拆改柴房,在后墙上开了门,柴房改成警卫们住的宿舍,门口放个岗哨。
在第二进的西墙上有个月门,进去又是个套院,以前专给贵客住的,前半部分有些花草,有两间厢房和两间朝南的大屋。
这里的厢房分别给了参谋和侦察两科,南屋略小那间是大家的宿舍,大的便做会议厅用。众人开会就是在这里进行。
李丹先祝贺冯参平安归来,然后大家鼓掌请他说说自己从贵溪、鹰潭北上后查看到的情形。冯参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喝下一大碗叶子茶,然后开始讲述。
原来他这次并未冒失地闯进安仁去,而是先到离鹰潭镇不远的五崇观住下来打探往北的路是否通顺。
听众人说陆路怕是不行,要是先往南到周家渡,然后坐船北上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这个消息让他知道水路是通的,便下山在江边找了处无人的地方,用根毛竹漂着趁天晚往下浮游,直到过了山上的白塔,这才在北城墙拐角处上岸。
“城上瞭望的守军不多,大部分都是被逼着参加巡城的百姓。”冯参说。
他甚至还结识了一个姓杨的,那人就住在衙前街,是个替人写书状、契约的童生。杨先儿告诉他两件事:江山军在城里只留下五百守军,还有周县令没死。
“只有五百人?”
“周县令没死,那他人呢?”
“破城那天他被个叫周歆的赌坊老板给藏起来了。”冯参说:“后来为安全又转了三、四家,不过具体藏在哪里,恐怕还得问那周歆才行。”
“你没去找他?叛匪也没找么?”赵敬子问。
“我来不及去追查,又怕别因为这个暴露了他。想着既然知道他下落,无事便好。那个周歆虽是开赌坊的,在当地却颇有号召力。
据杨大哥说,安仁是主簿宫晓开城纳降的,结果才过了三天宫晓就被吊死在北门里的大柳树上。有人说是周歆派人干的,叛匪查了半天也没证据,这件事便不了了之。”m.
冯参说到这里转向李丹:“对了,仇参将本来要走石港渡河,就是这个宫晓怕踩坏他家地,所以出主意建的浮桥。
结果断送了仇参将以下一万弟兄不说,叛匪直接占住浮桥渡河攻打安仁,然后县城就丢了。”
“这么说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且有献城投敌之举,真死有余辜!”杨大意愤愤说:“只是吊死他真真便宜了!”
“提起浮桥,有两个事要禀告大人。”冯参拍拍脑门想起来:“西南门外的浮桥还在,但是补河上的却被叛匪拆掉了,据说是将船去余江运粮。”
这个情况立即引起了在场的注意。“这么看来,杨星是把余江打下来了?”韩安马上说:“看来江山军人数发展过快,又或者杨贺还是准备攻抚州,因此他缺粮!”
“先生说的没错,杨贺确实对抚州没有死心,他在调集人马、收紧包围。”冯参回答。
“至少他的船队还忙着,一时半会儿没法把浮桥重新恢复。这对我们收复安仁应该有利。”
赵敬子摸着下巴上的短胡子若有所思:“另外杨贺的话不能不听,也样杨星也就暂时难以调兵进入余干。”
“我同意,他们还是会把占领抚州当作第一要务。”杨大意抱着双肩看过来:“我们得抓住这个空档,想办法尽可能地削弱湖匪才好”。
“可蓼花子迟迟不出兵呀,奈何?”顾大摊开手。
“我倒希望他先别来,”潭中绡哼了声说:“我右哨一下子成了五百人,要练兵、要时间。他不来最好!”
“嘿,老潭你忘记领走新兵那天你乐成什么样子了?”巴师爷开玩笑地挤挤眼睛。
“牛鼻子,那是两回事。”潭中绡叫道:“你知道四百五十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人聚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吗?乱七八糟的那根本没法打仗!”
他这话让所有人都笑了,毕竟几个月前连潭中绡自己也是分不清左右的。
“别说没用的了,赶紧接着说杨贺那老贼吧!”众人里头只有周芹没笑,他眉头始终拧着,催促冯参接着说抚州的情形。
众人也不笑了,毕竟江山军围攻抚州,当地军民正在受罪。那可是周芹和左哨五十名兄弟的家乡呵!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