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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主事懵了很久。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方应该是来消遣自己的。
于是他堆笑,和颜悦色道:“钱粮账簿,哪里有这么多……这……这不合规矩啊。”
张安世道:“那该是多少?”
吴主事道:“每年各府的账目,有多有少,可绝大多数,是洋洋数万的数目而已,可下官看这里头的数目,只怕有数十万之多……”
张安世道:“我们太平府就是这样的,怎么,你还嫌我这太平府钱粮少了吗?”
此言一出,吴主事脸色微微一变。
他干笑:“这……这是什么话……这……下官……下官……请人来核算。”
张安世倒也没有揪着他的辫子,教他自己来算,于是道:“我来了也不给我一口茶水喝。”
吴主事忙点头,让人去斟茶递水,又被张安世搬了一把椅子。
张安世则挪了椅子,直接坐在吴主事对面。
后头高祥等诸官,便亦步亦趋,恰好将吴主事的桉牍围的水泄不通。
吴主事:“……”
他缓缓抬头,见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自己,便又忙低下头去。
“来……来个人。”
一个书吏从人群中挤进来。
“开始盘算太平府钱粮,给我抽调几个能吏来,不,给我将所有的书吏都给我抽调来。”
“是,是……”
不得不说,吴主事还是很专业的。
毕竟久在户部,就算他可能不太会算账,可至少知道,户部之中谁能算账。
待一屋子的书吏纷纷进来,吴主事开始分工,编了甲乙丙丁四个组,甲组专门算银钱,乙组则算粮食,丙组进行汇总,丁祖则进行核算,确保账目万无一失。
书吏们开始忙碌起来,所有人都不敢怠慢。
过了片刻,有差役来,道:“湖北布政使司的人来了,问账目厘清了没有,他赶着回去复命。”
“让他等着。”
又有人来:“四川布政使司……”
吴主事大急,自己现在被人盯着呢,虽说户部也是看人下菜,一般府里或者县里的人来送钱粮簿子,户部都是爱理不理。不过到了布政使司这个层级,毕竟这些人背后是封疆大吏,往往都会给一点面子,和颜悦色的招待,提早帮他们折算,让他们早一点复命。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吴主事瞥了一眼张安世,张安世慢悠悠的喝茶,一副澹定的样子。
可吴主事不敢耽误事,不过很快又有人来催了,这一次不是差役,而是湖北清吏司的郎中亲自来:“吴主事……那边催得急了……”
这人大喇喇的进来,人未至,声音先到,着急上火的样子。
可一进来,见这场景,有点懵了,又见穿着蟒袍的青年,似乎意识到…什么,便转身要走。
张安世朝他招手:“人来……”
这郎中才苦笑着道:“下官……下官刘和……”
张安世道:“你来的正好,不要多礼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去算账吧。”
刘和:“……”
他鼓足了勇气:“下官……下官还有公务在身……”
张安世色变,道:“清查钱粮,就不是公务吗?我怎么看你像白莲教……”
刘和两腿竟有些软了,毫不犹豫道:“可天大的事……天大的事,也及不上威国公您的事。下官……来搭一把手……”
张安世才心满意足,他眯着眼,似开始在打盹。
高祥等人,看的心惊肉跳,公爷太年轻人了啊,这不是把人都得罪死了吗?
别看这些人,表面上恭顺,可在庙堂上的这些人精,哪一个不是表面和气,背地里给你使坏的,就好像那吏部……
高祥觉得,若是自己罢官了,临走时一定要和张安世好好的谈一谈,这威国公的脾气不改,以后要吃大亏。
外头也有一些当值的官,听说了这边的事,便在外头故意走动,或者探头探脑看乐子的。
谁晓得刚冒头,张安世朝他们招手:“来来来,正缺人手。”
…………
紫禁城。
文渊阁大学士和吏部、礼部、户部等诸官见驾。
吏部尚书蹇义上了京察的奏疏。
这奏疏只呈送皇帝,便连文渊阁大学士,也不能票拟。
吏部之所以被称为天官,就因为它的职责过于紧要,许多的事,几乎都可和皇帝直接沟通,不需经过文渊阁。再加上掌握无数大臣的升调和罢黜,自然不同。
朱棣看到这密密麻麻的奏报,便觉得头痛,道:“此番京察,不会又是做样子吧?”
蹇义连忙道:“不敢,这一次,评为劣等的有三十一人……比之往年,足足多了十倍不止。”
朱棣颔首,这才显得满意,随即他大怒,吏部极少评劣,若是评为了劣等,可见这些人有多令人生厌,当下……他皱眉道:“所有评为劣等的,一律罢黜,不……他娘的,吃了朕的皇粮,却是不给朕好好地办差,实在可恨,罢黜之后,流放至琼州世代为吏,子孙不得科举。”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格外的严厉。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不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吏部是绝不可能做坏人的,哪怕你贪一点,缺德一点,名声糟糕一点,办事湖涂一点,本着不将人得罪死的原则,这吏部还有协办的都察院、大理寺,都会捏着鼻子给你评一个优。
朱棣看着这厚厚一沓的京察,随手翻阅了一二,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主要是信息量太大了,而后对蹇义道:“吏治若是败坏,这就是吏部的过失,往后京察,切切不可怠慢。”
蹇义道:“是。这一次,臣也是这个意思,有一些民愤太大的,受了许多的检举,臣便命吏部清吏司的郎中去查实,除此之外,都察院御史,还有大理寺的判官,也都协同,这才查实了一些。”
朱棣满意的点头:“辛苦了。”
说着,又看向户部尚书夏原吉:“今岁的钱粮……大抵数目都出来了吗?”
钱粮是根本。
夏原吉道:“有六七成的账目,已经核对过了,今岁最令人惊讶的,乃是湖南长沙府,因为江浙和江西等地这两年发生了灾情,可湖广却是大熟,其中长沙府的情况最是乐观,有九十一万石,远超了往年的夏粮税赋,臣记得,去年的时候,长沙府是六十七万石,前年乃五十九万石。除此之外,银税也颇为可观,竟有七万六千两,也比之前两年,要多了许多。”
朱棣道:“这长沙知府是谁?”
“姓郑名录,是洪武年间的举人。”
蹇义似乎也对这个人有印象,含笑着补充道:“此人官声不错,当初……长沙修筑河堤,他也是功不可没。”
朱棣道:“这样的能人,要大用,先让他在长沙府再呆一年,明年入夏之后召入京城,朕要亲见。”
“是。”
夏原吉道:“不过总体而言……今年的税赋征收……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朱棣皱眉:“怎么,相较往年少了吗?”
“臣对照了前几年的情况,也只堪堪……和建文二年可比,迄今还未超过洪武二十年之后的记录。”
朱棣听罢,显得不悦。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建文二年……怎么好比,这建文二年的时候,自己正在靖难,许多地方,根本不在朝廷手上,更别说征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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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怪了,洪武年间……国家初定,朕继位之后,前几年朝廷还在恢复元气,倒也还说得过去,可天下也太平了这么多年……怎的粮税还少了。”
其实朱棣如果知道,到了后世,明朝太平了两百年,可税赋还有登记的田产居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超过洪武年间的钱粮收入,估计要骂娘。
朱棣叹了口气:“要查实一下,问题在何处,总不能年年都是天灾吧。”
夏原吉道:“是。”
朱棣挥挥手:“好了,下去吧。”
夏原吉打道回府,回到户部部堂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想着陛下让自己查实情况的问题。
这事儿……夏原吉也有难言之隐。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天下初定,百姓们争相开垦荒地,不少土地都得以征税。
可问题在于,这数十年过去,不少地方……土地开始兼并,而有本事兼并人土地的人,往往有本事将土地隐藏起来,这种隐藏,当然不是变魔术一样把地变没了,而是凭借着他们的家世和地位,与差役合伙,在官府登记的田地登记的土地中藏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门道,也是多如牛毛。
可问题就在于……这事……没办法清理,总不能像太祖高皇帝一样,把天下的所有的州县父母官都砍了脑袋,然后换新的知府和县令们去理清土地的情况吧。
夏原吉叹了口气,等进了户部,他目不斜视,自是先到中堂那儿去,可谁晓得,中堂那儿却是空无一人。
夏原吉皱眉:“人,人呢?”
连续怒叫了两声,这时才有个差役匆匆而来:“部……部堂……”
“人都去哪里了?”
“都……都被拉了壮丁,那威国公来了,带着人……侵门踏户……抓着官吏们去算账。”
算账?
户部何时得罪过他,他要算什么账?
夏原吉怒从心起,勃然大怒:“荒谬。简直就是荒谬,这还有国法,还有纲纪吗?他张安世……这是要干什么?”
说罢,勃然大怒道:“那你为何在此?”
差役苦着脸道:“小人不识数,不会算账啊。”
夏原吉:“……”
这时候,夏原吉才意识到,这差役所说的算账,原来真的是字面意义的算账。
他有点懵,他要算个什么账?
当下,他抬腿:“人在何处?”
差役忙领夏原吉去。
果然……见一处厅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算盘噼啪作响的声音。
夏原吉匆匆进去,见这人山人海,有人拿着簿子穿梭,有人伏桉打着算盘,有人拿着账本与隔壁的人低声细语着什么。
那张安世,将脚架在桉牍上,被高祥等人拥簇着,气定神闲的等待。
夏原吉大怒,快步上前,大袖一挥,将张安世架在桉牍上的脚直接掀下去。
张安世失了平衡,大惊,下意识道:“有刺客,保护……”
定睛一看,却是夏原吉。
张安世讪讪的坐稳,而后又站起来:“诶,诶……夏公……等你很久了。”
夏原吉怒气冲冲道:“张安世,你这是要做什么?”
“呈送钱粮簿子啊。”
夏原吉:“……”
他显然整个人好像被电了一下,凝滞了一会儿,便又怒道:“呈送钱粮簿子便呈送,何必来此撒野,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干这样的事,太子殿下若知,该情何以堪?”
张安世道:“我呈送簿子,他们来算账,我在此等核算的结果,好回去交差,这天下的府县,不都这样干的,咋啦,我这也犯法?”
夏原吉一愣,道:“这……这都是什么?”
“太平府的钱粮簿子。”
夏原吉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么多?”
他主持户部多年,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怕至少是一个布政使司级别的账目了。
张安世道:“这是什么话,夏公不该问我太平府为何多,而是该问问……为何其他的府县,为何这样少。”
夏原吉:“……”
夏原吉稍稍冷静了,他决定不理会张安世,跟这样的人怄气,简直就是自寻烦恼,迟早要折寿的。
当下,便寻到了吴主事,道:“账目我瞧瞧。”
吴主事连忙要让座,夏原吉摇头,直接捡起了一份账簿,开始细细看去。
这一看……夏原吉便好像入迷了,一页页的翻阅,面上的表情看不到喜怒。
看过了一份,又忍不住看下一份。
张安世便又坐下,将脚架在桉牍上,闭目养神。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夏原吉始终都沉默不语,只一份份的核算账目都看去,直到一份份的账目核算了出来,汇总到了吴主事这里。
夏原吉看了总账,脸上却是变了。
他显得不可置信,越看脸色越古怪,指了指数目,对着吴主事道:“这个数目,对得上吗?”
“应该不会有错。”吴主事道:“下官已清理过,这数目,八九不离十。”
夏原吉道:“这如何可能?”
吴主事苦笑,低声对夏原吉滴咕道:“下官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才让人一遍遍的核算……”
夏原吉道:“你继续算,再核验几遍。”
吴主事道:“是。”
张安世突然打了个激灵一般,起身凑上来,道:“夏公……”
夏原吉道:“你别添乱,老夫有事,你在此不要滋事。”
张安世道:“有什么事?”
“与你何干?”
张安世:“……”
夏原吉说罢,拿着总账,匆匆便走。
他火速入宫。
此时朱棣正在文楼里养神,他很是奇怪于,为何税赋越来越少,可偏偏,似乎又都没有什么问题。
“张安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陛下,张安世在征粮呢。”
“这家伙,真当知府当上瘾了。”朱棣苦笑道:“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癖好,这是太子影响,还是他们张家就是这个德行?”
“这……”亦失哈道:“奴婢可说不好。
朱棣道:“太子不类朕啊。”
他发出感慨。
这逻辑是这样的,张安世这个人举止古怪,而张安世是太子养大的,虽然可能性格不一样,但是骨子里的东西一定一样。
那么以此来推论,太子骨子里也是这德行,很明显,这一点就和朱棣千差万别了,朱棣好刀兵,熟弓马,喜欢激情、感性的东西。
亦失哈只好干笑,他不敢接茬。
“陛下,户部尚书夏公求见。”
朱棣皱眉:“这不是才刚走吗?又是是心急火燎的事?叫进来吧。”
夏原吉入殿,行礼:“陛下……”
朱棣只抬了抬眼皮:“又是怎么了,朕真怕见你,每一次你这户部急着来见,不是哪里发了大水,就是哪里地崩。”
夏原吉道:“臣是来报喜的。”
夏原吉还是很专业的,看过了太平府的账目之后,他立即敏锐的感觉到,有些地方上的钱粮问题,可能要捂不住了。
当然,地方上的问题捂不住,说和户部有关,也有那么一点关系,说没关系,其实也可以撇清关系。
可说来说去,户部总还是有失职之嫌。
看了这账目,夏原吉立即做出决定,这事得赶紧入宫,报喜,并且显出自己对此事的喜悦,如此一来……自己至多只是疏忽。
否则的话,若是等别人来报这个信,或者等张安世自己求见,那么……反而像是户部和地方上的丑行被揭露,那么就不是疏忽的问题,甚至陛下可能怀疑自己也参与其中。
说来说去,这就是态度问题,任何的天子,其实都可以接受臣下疏忽大意,毕竟人乃血肉之躯,不可能面面俱到。
可若是一旦开始怀疑你的本质,哪怕没有实证,这也绝对是致命的。
君臣之间,想要和睦,良好的沟通非常必要,这也是为何,夏原吉看了总帐之后,不等最后算出最具体的数目,也不去理会张安世,立即便一路气喘吁吁的跑来先报喜的原因。
朱棣看着夏原吉:“嗯?何喜之有?”
“陛下,太平府今岁的钱粮,已经核算出了七七八八,这虽不是具体的数目,不过大抵却是八九不离十。请陛下……先过目。”
夏原吉忙将账簿奉上。
朱棣端坐起来,而后,取了账簿,低头一看,整个人有点绷不住了。
“太平府……下辖三县,户口不过九万余……是吗?”
“是。”夏原吉道:“去岁,太平府的夏粮乃二十三万石,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它比之下辖十一县、一州的长沙府的人口,相差甚远,这长沙府,可是有足足四十五万户啊,乃是一等一的大府。可今岁,太平府的粮税,就从二十三万石,足足涨了四倍之多,收粮近百万石。”
“这太平府,耕地不过长沙府的两成,人口,也不过两三成,可收来的粮,竟比长沙府还要多一些,这……实在是臣无法想象的事。”夏原吉道。
朱棣看的眼睛都直了。
“长沙府,今岁已算是优等了,那这太平府……张安世这家伙……他是不是把太平府的百姓,都赶尽杀绝了?”
想想看,两成的耕地和人口,收了比别人还多的粮,这还不得把人榨出油来?
夏原吉道:“陛下请注意……看耕地的数目。”
朱棣这才醒悟。
“去岁,太平府的耕地,是一万五千顷,这个数目,和有近六万四千顷,这个数目也是对的上的,可是今岁……太平府报上来的田亩数……是三万九千顷……足足多了一倍多。”
朱棣这才注意到,禁不住道:“一年时间,难道还能多开垦出一倍多的土地?”
夏原吉抬头,而后……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臣……也觉得蹊跷,不过……陛下还是先看看银子的数目吧。”
朱棣此时来了兴趣,可一看之下,又是大惊。
“去岁的时候……不算栖霞,太平府三县入银多少?”
“一万四万五百两……”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今岁直接收了二十七万两。这是刨除栖霞的数目,加上栖霞,竟有七十三万两?”
这个数目,是十分吓人的,这只是一个府而已。
而且太平府,占地面积不大,因为属于南直隶,所以只下辖区区三县,无论是人口,还是耕地,在天下诸府中,都属于小弟弟。
“陛下,单这样的数目,粮税,太平府,就已可居天下第二了,怕也只在苏州府之下,可这苏州府……耕地极多,人口也稠密,太平府如何能与之相比?何况……这银税,就算刨除掉栖霞,那也可称的上是天下之冠。”
朱棣听到此处,先是龙颜大悦。
可转而,他的笑容僵住了。
他带笑的眼眸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锥入囊中的锐利,他眸光一扫,似乎想到了一件不太令他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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