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宴会结束,刘守文与燕留德带随从在前引路,朱友宁与周令稠、卢知礼骑着马,宋绍元领着十余骑跟随护卫,一路自开阳门而入。
沿这条开阳门大街北上,到与安东门大街交汇处,西北侧永平坊内便是卢龙节度府衙,东南侧即是军都坊,坊内靠西一半靠近街道,故有酒楼店铺与民宅;东一半靠近城墙,内有卢龙牙军营地与教场,八百骑护卫自是进驻了大营。
一行人到了檀州街需分路而行,刘守文便翻身下马,在前与周令稠、卢知礼叙话,言称让使团先等些时日,待刘仁恭巡边回来再正式接见。
朱友宁见燕留德待在一旁,便趁人不注意,低声与宋绍元吩咐几句,后者便上前与燕留德悄然交谈几句,又漫不经意地转了回来。
双方在此暂且别过,朱友宁向东转入檀州街,自军都坊南门而入,董志铉带着几名亲兵正等在坊门内,见了忙过来引路,带到坊内东北角处,靠近坊北门一处大宅院前。
“哟……此处位置不错,出了坊北门就是安东门大街,东面是军营,西北是府衙,还算便利。”周令稠四下转了一圈,对此颇为满意。
董志铉道:“不太妥当,有河东军将就住在府衙西面的会仙坊,离这儿可是不远。”
朱友宁听得一怔,但想着中间还隔着府衙,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径直登上台阶直入前院门,里面走廊门前皆有亲兵把守,还有一些奴仆杂役在前廊院内忙碌。
朱友宁进了中院,迎面遇上赵家小娘带着小婢从东侧廊上过来,不禁讶然问:“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啊?”赵家小娘吓了一跳,忙叠手腰侧,蹲身屈膝一礼,细声细气道:“奴家阿爷在蓟州任上,祖父倒是住在城内,不知为何也没来接,奴正想着先回去拜见祖父,明日再来取行李。”
“回什么回?坊门都关了,你出不去了,明日早上某送你回去!”
“这……那好吧!”
那小娘又是一礼,哭丧着脸委屈巴巴的,大概是近乡情更怯,有些迫不急待,犹豫了一下转身要走,朱友宁却又问道:“怎么称呼你啊?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衙内叫我三娘就好了,家中尚有祖父、阿爷、大姐已嫁莫州李使君长子,二郎在阿爷身边侍奉。”
这祖父,那大姐的,都不知叫啥名字……朱友宁听得一脸发懵。
周令稠随后跟了进来,及时解惑道:“她祖父便是已致仕前幽都令赵朓,阿爷即是蓟州刺史赵珽,大娘子出嫁莫州刺史李严长子,其二郎叫赵敬,估计还在随父历练吧。”
“正是正是……”赵三娘听了连连点头。
朱友宁有些不解道:“赵三娘?这称呼不太好听啊,这年头闺中女子不是还取小字的吗?”
“安仁又不是与她一般年纪,又不是亲朋,岂能与你小字小相称?她要是年长一些倒还般配,这身子都还没长开呐!”周令稠听了哭笑不得。
赵三娘“噗哧”笑出声来,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两团红晕,转身羞羞地跑了。
我就是评价个称呼而已,还能看上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朱友宁一脸无语,之前在临朔酒楼喝了不少酒,这时感觉有点口干,往中堂上唤来婢仆上茶,与周令稠两人坐着闲聊。
“看刘衙内这做派,安仁没将货船一并带来,还真是明智之举,某明天去东、西两市逛逛,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买家。对了……某突然想起,高思继之妻高刘氏颇善营商之道,还得找个人引见才行。”
朱友宁讶然问:“高刘氏娘家是姓刘吗?与刘仁恭家族可有关系?”
“安仁可知元和年间卢龙节度使刘济、刘总?此刘氏与深州刘氏可是两家,高刘氏便是幽州刘氏之后。”
“那便可以结交,浩山先生那里可不能久等,五百人马每日消耗不少,时日一久只怕卢中丞心下不悦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时前院门房来报,说是有人来请,朱友宁心领神会,推说出去看下,却没叫上周令稠。
朱友宁出得前院,见台阶下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门房上前去与车夫说了声,那马车窗帘便拉开来,露出半张胖圆脸,正是燕留德。
朱友宁咧嘴一笑,步下台阶钻进马车,里面光线幽暗,一团黑色的人影正坐在里侧,朱友自在一边坐下,笑着拱了拱手,也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清。
“朱衙内,你我各为其主,本不该私下会面,为免落人口实,有什么话便在此间说好了。”
燕留德说罢,低声吩咐车夫一声,马车缓缓启动,调头往坊南门驶去。
对方有所顾虑,这在情理之中,朱友宁却不以为意,笑道:“今日刘衙内之言辞,燕参军想必也咂摸出味道来了,明人不说暗话,某此次来使,最主要的是察探一下幽州局势与山北契丹之动向,至于刘司空父子意欲何为,这要看燕参军你的手腕了。”
“怎么?刘司空意欲背叛晋王,朱衙内就不想效班定远?”
“呵呵……某只需隔岸观火,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刘司空父子野心昭彰,皆非善与之辈,若真摆脱晋王羁绊,恐怕下一步就会虎视河北,这可不是某想看到的。”
“有道理!朱衙内如此年纪,就将事情看得如此深远,燕某若非亲见,绝对不信!只是可惜啊,晋王身边战阵武夫居多,论谋取略不及衙内万一,某已再三就此事上报,然则……晋王殿下竟是迟疑不决。”
李克用此人贪暴不仁,天下事什么都想掺和,东打一榔头,西打一棒子,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毫无战略意识。
朱友宁轻笑一声,嗤之以鼻道:“晋王未必是迟疑,他一面派兵借道魏博出援郓州,一面又率兵挺进关中,逼退凤翔李茂贞、同华韩建,却放任幽州不顾,这些事与他有什么好处?”
“你你你……晋王殿下率河东兵马赴关中勤王,此乃大义所在,你竟然谈好处,果然也是个不臣武夫!”
李克用一向以李唐宗室自居,燕留德又是个文官,闻言竟是大怒,一顿训斥。
朱友宁道:“某可没兴趣与你谈什么大义,你还是想想怎么自保,怎么说服晋王增派兵马入幽州吧。否则再过上一段时日,卢龙十三州可就姓刘了,那时悔之晚矣!”
“是了!一旦晋王与刘司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东平王便好趁机兼并河北,是也不是?”
“呵呵……我方山东郓、兖未下,尚有平卢镇首鼠两端,怎可仓促调头北顾,只是不希望晋王出兵干扰,而晋王与刘司空,迟早必有一战,我劝燕参军还是早日上书,使晋王重视幽州,否则他日战败,你可是吃罪不起。”
“小子大言不惭,晋王麾下战将如云,怎会败北?”燕留德根本不相信,却又自顾自道:“不过刘司空这两年来,但逢春秋,频频调兵巡边,确实不能再放任了。”
“还说什么放任?晚了!人家刘司空借晋王之手除去高氏兄弟,已将卢龙兵马尽握在手,晋王欲得刘司空效命,非兵戎相见不可。”
这事只能怪李克用太天真,傻大粗一个,以为让刘仁恭节度幽州就能借尸还魂,从而掌控卢龙全镇,可卢龙十三州的钱粮赋税和人口底蕴还在,八九万卢龙兵马也与河东实力不相上下,他竟指望刘仁恭一人的忠心。
燕留德冷冷道:“既然朱衙内心知肚明,约某来见,究竟所为何事?”
“要说所为何事,某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而有了上述前提,你我或许可以就某些事展开一些合作,不知燕参军可信得过朱某?”
燕留德哑然失笑道:“某这算是与虎谋皮吗?”
“错!你我携手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