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许多声音将顺城的灯火激荡,火光摇动着,五十丈的云台,割面的风儿,愈发冰冷。
“明尊,我们要见明尊!”“明尊在哪,快出来!”“李无敌,别躲躲藏藏,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待!”
李无眠抿抿嘴,这些声音,还真是叫心里难过呀,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无根生面沉如水,拂过体表寒风的冷酷,不如耳中声音的万一。
他们压根不知道李无眠要做什么?根本不知道为此舍弃了什么?他们只在乎自己!
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笼罩了心湖,那或许叫做绝望,近日来种种迷思齐现,对这人间,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夏彤苦涩叹息:“你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吧,我不会让人打扰到你,这也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云台之上没有答复,却有一溜串奇异的声响划过夜空,一颗豆大的黑影,顺着细弱的泥台,直往下坠。
无根生都怀疑他悲愤攻心,掉落下来,毕竟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些,站在了对立面,人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
但很显然,是他想多了,人面入眼,风采依旧,笑容依旧,只是那姿颜……
夏彤别过脸去,不忍多看。
无根生如遭雷击:“李兄,你的脸。”
这张脸,没有任何的铜色,苍白至于发灰。
“怎么了?”
“没什么。”
“那就走吧。”
“去哪?”
“废话,不是让我出去见么?”
夏彤匪夷所思:“你说什么?”他自顾自走着,夏彤不由失声:“可是!”
‘可是明教失了民心,你这明尊也去了光辉,百姓的心里,充满了怨怼。’无根生握拳:‘可是日寇的攻心计无从破之,饱受怨怼的你见了顺城百姓,是与你和和美美,还是说,会为了那一线希望,将你身躯捆缚……’
此刻的李无眠若去见顺城百姓,等同于自寻死路啊!
无根生心中无比悲观,夏彤已经追了上去。
李无眠蓦然回首:“可是什么?”
夏彤步伐顿住,无根生思绪顿止。
漫天星辉将两人笼罩,纤毫闪烁光芒,可如此璀璨的华光,却不能让那面容有所光彩。
然而,他怎么会需要外物来赋予光辉?
李无眠哂然:“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某一天,我还需要畏惧百姓的眼光、害怕群众的口舌吗?”
两人浑身微震,这一句话,击穿了心里无数的藩篱,忽然醒悟。
他是明尊啊!
如果他不敢去见百姓,那不仅仅是天大的笑话,又何必叫什么明尊呢?
李无眠坦然至极:“我有什么好怕的?”
……
“李无敌,出来!”
“李无敌,给我滚出来!”
“明教说得比唱的好听,你们来了,我一家人提心吊胆,八十岁的老娘熬不过去……还我娘命来!”
“上了明教、李无敌的流氓当,各位乡亲父老,擦亮眼睛,千万不能闷声吃亏啊!”
“驱逐明教!”
“驱逐明教!”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身后是万家灯火,喧嚣震天,星辉摇撼,那一道道激昂的声音,真似代表了万民的意志。
谁能让这股意志跟随掌下,谁就能够拥有翻天覆地的伟力。
然而。
当时日轮转,这力量又成了最大的威胁,天下之事,真个滑稽又吊诡。
“抱歉,我压不住这股力量。”夏彤一阵难受,明军仍有力量,她本可以压住局势。
“你如果压了,我才会大发雷霆。”李无眠摇摇头,夏彤如果乱来,那才是自取灭亡之道,她其实做的很好。
“不过,我也希望你不要妇人之仁,但切记不是对百姓。”
夏彤轻嗯一声。
“罢了,扫兴的话不多说。”李无眠笑道:“你们不妨听听,这一个个的,精神头都非常的不错。”
夏彤神思不定。
无根生放眼,不堪入耳;无根生侧首,不禁悲伤:“李兄,值得吗?”
李无眠遥遥一望,黑夜中无数的人首,犹如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的黑水:“这就是百姓啊,傻傻的,也很可爱。”
“值得吗?”
“哈哈哈哈……”
但听一连串大笑,他已大步而去!
这个问题,早就有过答案,多说一个字,都是矫情。
……
刘威隐藏在人群之中,时不时发出声音,往这势头正烈的火上疯狂浇油。
这其实不是什么新鲜的手法,单一的人软弱无力,一旦聚在一起,就会发生质的蜕变。
自明教入城之后,日寇的压力无孔不入,为了应对,征召百姓,高强度的工作催生了怨言,偏偏看不到希望。
于是,一道道涓流顺其自然的产生,汇聚在一起,就组成了能冲垮一切的洪流。
这里面有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
涓流可以各个击破,一旦组成洪流,便大势已去。
而所谓的大势,从来是人心。
失心者落,得心者上。
如今明教失心,刘威以及背后的豺狗们,想对付明教,简直不要太简单。
喧嚣的声音,沸腾的意志,刘威也能体会到,一个人顺着大势而行,那么举手投足,都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李无敌快出来,给我一个交待,你的明教到底做了些什么?是不是怕了,快给我滚出来!”
刘威望着那变得稀疏的土山,发出尖细的声音,顿时激起千层浪花,许多不管不顾的百姓,顺着他的话怒吼着。
他嘴角勾勒露出快意的笑容,如果操作得当,今夜就是明教的末路。
即便事情不会如想象中那么完美,退而求其次,必然使得城内大乱。
最不济的结果,也足够让明教,让李无眠焦头烂额!
刘威正沉醉于复仇的快感之中,他的身后,突兀传来蚊呐之声:“事情不妙,明教军营自发组织了人来。”
尽然喧嚣震天,刘威仍是分辨出来,心中不由一寒,如今大势已成,还有人不知进退?
‘一些愚蠢的大头兵!’冷笑一声,却也不得不承认,明教军心不曾丧尽。
顺城那一场攻坚战,像是过去了很久,如今想起,才知是历历在目。
他环顾左右,这一刻,视野仿佛变成了三百六十度,吸进了暗夜的微光,将聚集的百姓,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
心湖之中,蓦然有些起起伏伏的情绪,大多数的百姓已经是鼓动起来,忘我的讨伐明教,讨伐李无眠。
然而,终究是有那么少数人,身处于狂乱的百姓中,明明身为狂乱百姓的一份子,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狂乱。
他们分明是普罗大众的一员,为何冷静的过分?他们本来不该拥有这种心智!那些喧嚣与狂乱,没有冲垮这些人的心灵,反而让他们的眼光更加明亮,安静的等待着李无眠的出现,他们又在相信什么?
刘威心中暗暗恼怒:‘这些人怎么回事!事到如今,还没有对明教失望么!’
明教失了许多民心,也失去了一部分军心。
但是。
并没有失去全部的民心,更没有丧尽所有的军心。
只是说此时,那些坚定的人成为了少数人,无可奈何,被黑水暂时淹了去。
嗒嗒——
脚步声下,一切喧嚣泯然,无论男女老少,齐齐投过去目光,注视那背负黑天,迎面走来的男人。
明尊出现了!
刘威心弦震颤,在这个男人露面的刹那,仅仅露出一条影迹的刹那,一种恐怖至极的压力盈满每个毛孔!
他更能感觉到,那些他所认为,他所搅动的大势,突然变得有些不太一样。
恨怒欲狂,计上心来。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明尊你是大仁大德,是活菩萨……活佛转世,求求你了。”刘威痛哭流涕,哀声响彻:“我真的受够了,我一家人也受够了,我给你磕头,磕十个,一百个,你就,你就依了鬼子……”
李无眠浑身一震,聚集的百姓无不是浑身一震,许多人嘴唇嗫嚅着,又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总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意蕴交缠着,许是刘威说出来心里的一些难以启齿的话。
百姓们聚集在这里,要见李无眠,要一个交待,归根结底,是要见他吗?又要他给什么交代呢?
人们沉默着,黑水波澜不起,李无眠打了个哆嗦,明明没有风,为什么会这么冷啊?
刘威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声音还很响,跟放鞭炮似的,他这可不是做样子,那是真的在磕头!
脑门青肿,刘威面上却是欢快无比:‘嗨嗨!我看你怎么办!’
明教不是要杀鬼子分田地么?李无敌不是要为国为民么?
现在好了,只要你狗带,一城百姓都滋润!
你狗不狗带?
你狗带,那就比傻子还愚蠢一万倍,少不得人欣喜若狂;
你不狗带,原来一直在放屁,百姓看清了那虚伪的真面目,也少不了人拍手叫好。
刘威窃喜不已,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李无眠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果然大势在我;而且他出声之后,立马跪倒,将自己隐于人群之中,完美的遮住了真实动机,心里都有些飘飘然,自己可真是多智近妖呀!
砰砰——
刘威一秒十八个头,额头鲜血横流,两只眼睛流进来鲜血,满目皆红,大红既是大喜!
嗒——
焦躁不安的沉默中,李无眠又走了几步,终于来到聚集的百姓面前,许多眼睛闪烁起来,他们看到了他的脸。
一个孩子忍不住惊呼:“娘,他的脸,好像个死人啊。”
那张脸上的颜色,竟似河流里经久浸泡的死尸,沉沉的灰白,生怕他动作大了,面皮挣裂,涌现出浮肿的血肉。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每一口呼吸都让胸腹作痛,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李无眠一笑:“起来,净没骨气。”
声音缥缈,透出些软弱无力,仍是那样的温和,安慰着人心。
刘威的心里诡异的涌出暖流,眼前仿佛出现一根柱子,已然布满裂痕,仍然不曾倒下。
甚至对原本受它庇护,此刻却想要击垮它的傻瓜们,也不曾有过怨恨,只是露出无奈而温暖的笑容。
“明尊,我……”眼中的红,突然有些刺目,他成了柱子下面的一只蚂蚁,叫嚣着让柱子倒下。
然而柱子即便是倒下了,仍然是伟岸的,蚂蚁尽然叉着腰叫嚣,依旧是微不足道。
刘威对那怪异的感觉恨之入骨,疯狂驱散,大叫一声:“我给你磕头。”
噗通——噗通——
许多人跪了下来,沉默的给他磕头,总是要有个选择的。
李无眠抿抿嘴,略过眼前成千上万的人们,万家灯火映入眼,在星光下朦朦胧胧,有些海市蜃楼的虚幻感。
“如果我去死,鬼子能够停止侵略……”磕头声登时停顿了,无数人仰望他,那面上如是白骨,竟是茫然。
他认真的思索起来,仿佛下一刻就是灭顶之灾,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一生浮光掠影,走马观花。
自从明教建立,时间太过急迫,他勇猛无俦,一往无前,直至如今,淡忘了许多东西,此刻乍然发觉。
龙虎山上,还有许多牵挂;湘西苗部,两双荡漾的眼睛。
最是心里,一些高远的念头,他还没办法将之称为理想,只能说太高了,比天还要高。
失笑摇头,来到这世间,坚定过太多次,山上有些不舍,仅此而已;苗部微微难过,倒算不得辜负。
绝情也好,无情也好,多想无益。
“我会去死!”
此时此刻,他是如此的孤独,仍是斩钉截铁,哪怕利爪剥落,尖牙折断,血残骨倒,身死道消。
眼前的黑水激荡起来,一声声意义不明的呢喃微弱又悲凉,他带领明军扫清倭奴的雄姿,他毫不留情吊死剥削者的英明,他扛着铲子没日没夜的挖掘,一切的一切,组成了一条鲜活的人影,泪水夺眶而出。
“明尊……”
‘又在说大话,你算什么东西,你死了鬼子怎么可能停止侵略,骗人,还在恬不知耻的愚弄无知民众!’
刘威也是无数仰望的其中一颗,听到这个答案,低头疯狂咆哮,这个男人,太会包装自己了,是个欺世大盗!
他怒吼着,咆哮着,一瞬之后,就像是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四肢百骸,都涌出深深的无力。
纵然是一条豺狗,在李无眠说出这句话后,都毫不怀疑的相信,他能够说到做到。
这个男人,是一种意志的凝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贯彻这种意志!
刘威闭上双眼,他清晰的感觉到,大势消失了,在李无眠说出那句话后。
而他尽管将自己包装的再完美,包装成百姓的代言人,但他的本质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只能是一只不敢暴露,不敢见光的卑微之物。
心里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
牙关溢血,他同样也有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要对某些人如此铁血,害得他家破人亡,最后的牵挂破灭。
心中难受至极,忍不住捶胸顿足,却已无人注意他。
“你们看,知道那跟柱子叫什么吗?”李无眠微微一笑,反手一指,五十丈的泥台高耸,如入云端。
不等人答话,朗声笑道:“那叫羽化台!”
目光扫过一张张各异的人面,像是说给众人听,又像是阐述一个冷冰冰的事实。
“我要拼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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