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风起兮。
老村长家抢了回来,另外两家余留衣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之维着手布置法事,刘怀义帮忙打下手。
田晋中抖擞起精神,跟着两人没头没脑的忙了一阵,添了偌多乱。
可叫他有点委屈,于村中漫无目的闲走,不觉来到村口,蓦地发现大师兄和那青年,轻声交谈气氛融洽。
“尚不知你名讳。”
青年道:“本是无根浮萍,随遇而安,似曾有过,业已忘了,无名无姓,无牵无挂。”
“既然如此,有缘再会。”
原来是送青年一程,田晋中未去打扰,正要再回去帮忙,却见两个小孩,偷偷摸摸,往村口走来。
“呀,几个道长在,阿宝,还是回去吧。”
阿宝拿着个粗糙的风筝,抱怨道:“他们是好人,咱们离远点,不会告诉我爹娘的,真是的,闷死人了。”
“站住,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阿宝吓了一跳:“道道长好。”爹娘说过,这几个道长,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咳咳,你们拿着的是什么?”
“是风筝,可以飞很高的那种。”阿宝好奇的打量这个小小的小道长,将风筝举到面前。
田晋中还是第一次见:“这就是风筝?”“这上面几团锅灰是什么?好丑。”
阿宝小嘴一瘪:“一点都不丑,这是阳子哥和我们一家人!”
向阳不由笑了,油布四团锅灰,两大两小,他的那团,看上去比阿宝大一点点,也是完全没有人形。
“小道长你要和我们一起放风筝吗?”
田晋中颇为意动:“村子里有人被老虎吃了,你没发现都没人出来玩吗?不伤心吗?”
“不伤心啊,那两个叔叔凶巴巴的,娘说是被老虎叼走了,以后一年才能看见一次,这样最好了。”
“不是被叼走了,而是被吃了,死……”
向阳道:“一起放风筝吧。”
风息强劲,刚刚脱手,便迫不及待的飞上天穹,田晋中也很快投入了进去,细细的长线,在三人手中不停交换。
阿宝仰望着:“好高啊,都快要碰到云朵了,我如果也像风筝一样,能飞起来就好了。”
田晋中仰头,虽然知道离云朵仍然遥远,也不禁幻想。
张开双臂,闭上双眼,劲风吹过躯干,有那么一刻,真似随着风筝高飞。
向阳微笑道:“还有一半的线都没放出去。”
“阳子哥,你来。”
向阳接过转轮,有条不紊的将线放长,风筝一点点升高,阿宝眉开眼笑地拍手:“再高点,再高点!”
“我也来试试。”
“给。”
田晋中虽然是第一次放,但学习的十分快速,一根细长的线,连接着地上的他与天上的风筝。
肉眼已经看不到上面的黑斑,却能通过细线的震颤摇晃,感觉到最为微末的变化。
一拉一引,一牵一放,那只粗糙的风筝,总能回应他的动作。
阿宝笑开了花:“真高,真高,小道长也好厉害。”
田晋中递过转轮:“给你。”
阿宝迟疑:“太高了,我怕抓不住。”话还没说完,就经不住诱惑,接了过去。
感受着手中拉扯的力道,望着天际高飞的风筝,阿宝脸上荡漾天真的笑容。
乍然一股狂风袭来,阿宝被拉得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向阳眼疾手快,扶住他坠落的身躯。
手里的转轮变得如此之轻,阿宝惶急叫喊:“线断了,风筝跑了!”
田晋中也觉可惜,向阳却笑着道:“阿宝,快抬头看,飞得可真高啊,从来没有那么高过呢!”
没有了长线的牵绊,风筝眨眼就升高一大截,飞向了广阔高远的天空,拥抱无边无际的蓝天。
阿宝既是兴奋,又有点难过,田晋中忽然叫了一声:“大师兄。”
隐约朝他这边飞来的风筝,荡漾着一根近乎透明的线,和无根生道别的李无眠,伸手一指。
一条金线极速延伸,勾住了透明的线。
三人急匆匆跑来,阿宝攥住失而复得的长线,心中却有些患得患失。
“去一边玩吧。”
田晋中催促道:“走啊,阿宝,把线接上,又能玩了。”
阿宝却有点犹豫,仰望着天上,风筝突然下降,长线再度操于人手。
上下翻滚着,犹似网中鱼。
然而线在人手,风息也弱了,便是用尽一切,也是徒然无用。
不知怎的,看着这一幕,阿宝竟有些低落,向阳道:“阿宝,怎么了,不开心吗?”
阿宝想了想道:“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感觉风筝有点不开心。”
田晋中道:“风筝怎会不开心?”
“那就放开吧?”
“可是。”
“没有线的风筝,才能高飞,不是吗?”
“听阳子哥的。”阿宝点点头,松开了手,这次再没有金线,那只粗糙的风筝扶摇直上,很快便只剩一个小点。
田晋中莫名其妙,环顾左右,却觉舍他之外,四人皆仰望高天。
阿宝的眼神中,带着孩子纯粹的惊叹,风筝竟然能够飞得这么高,真是没想到啊。
向阳的瞳仁里,流淌着淡淡的明慧之光,令他自愧不如的同时,又生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
大师兄和那个青年一般,注视着黑点,定定出神。
风儿平息了,莽山村的村口,落入大寂静中,田晋中张嘴,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良晌。
直到再无踪迹。
“恭喜。”
“同喜。”
在田晋中眼里,大师兄变了。
存明澈琉璃之色,显透粹玉净之容。
没来由的,衷心为他感到高兴。
李无眠微微而笑,一直以来,他都陷入困惑之中。
前觉不忘红尘,后知求道之心。
摇摆不定,不得彻悟;
辗转徘徊,不见思通。
一手抓着红尘,执着不放;
一手拿着道心,固执不松。
今时断一根细线,方感天地广阔。
名利随风去,情欲随风泯。
红尘俗世多美好,求道之路更皎然。
青年淡淡而笑:“实不相瞒,我以前有个名字,叫做根生,现在应是无根生。”
李无眠得悟,他亦然如此。
见叶落而知天下秋;
观筝飞而悟心中明。
于常人眼中,不过一片残叶,一只飞筝。
残叶赶紧扫去,莫要脏了衣裳;
飞筝下面跳脚,断线可是气人。
然而,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
叶落肩头。
却入心头。
从这小小一片孤叶,闻初秋之微凉,知中秋之寂寥,感晚秋之萧瑟,乃至冬之酷烈,春暖夏炎。
一年四季,三百六五。
万物轮回,皆落叶中。
于是。
落者非叶,道也;
去者非筝,心也。
无根生大步远去,李无眠投来目光。
“你叫向阳。”
“是的。”
“我叫李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