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招手示意两小近前:“杨卿向朕告状,说你二人连日嬉闹,荒废学业。如今被捉了现行,你二人可有话说?”
孙铮轻轻向前一步,将太子遮在身后:“陛下!太子殿下忧心娘娘为照顾小公主,昼夜不安。因此与臣商量着为小公主做个娃娃车……不知为何,到了杨师傅嘴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皇帝微微一笑:“你还有理了?杨卿身为业师,关心太子学业,乃是本职。太子多日流连重华宫也是事实,如何就说你不得?”
孙铮撇撇嘴:“陛下!杨师傅自己说过,百善孝为先。早前还曾与臣等讲过老莱子彩衣娱亲的故事,杨师傅当时说,只要是奔着孝心去行事,纵然举止荒谬,也不失为人间佳话。言犹在耳,如今太子一片仁孝之心,为解母忧,半月辛苦,却怎么就成了嬉闹玩乐,荒废学业呢?”
皇帝便扭头瞥了一眼。
杨廷和也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犯了经验主义错误,连忙解释:“陛下恕罪,微臣也是眼见殿下行止不端,一时失察……”
孙铮应声打断:“杨师傅远远瞟一眼,就断定臣勾引殿下玩乐,罪无可恕。这断案的本事,比包公狄公强了不知多少,难怪杨师傅这个年纪就能做大官。”
杨廷和简直被气到吐血,脸黑的都没法看,浑身微微颤抖,胸膛快速起伏几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启陛下!臣失察在先,冒犯冲撞太子在后。实无颜面再任宫中教授,伏请陛下恩准臣告老还乡!”
皇帝眉头一皱,这杨卿也太那什么了吧?朕都还没说话……
“杨师傅是这样做官的?!”孙铮可不惯他这毛病:“陛下不听你说,就要辞官?原来大明朝的官老爷们,都这样子治理百姓,难怪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钱……”
“住口!”皇帝板着脸呵斥道:“小猢狲!要翻天不成?!杨卿呵斥你,也是一片好意。岂可胡搅蛮缠口无遮拦?好啦,今日之事,杨卿不必放在心上。朕知晓卿的心意……既然太子本是一片孝心,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嗯,太子仁孝,朕心甚慰,你这……娃娃车做好了,也让朕一起看看!”
小太子兴奋的小脸通红:“儿臣遵旨!”
皇帝转向洪三宝:“今日是朕扰了大伴清静,还请大伴见谅。”
洪三宝躬身施礼:“陛下记挂殿下乃父子人伦天性,老奴岂敢!”
皇帝亲手扶起洪三宝,轻轻拍拍老头的手:“大伴歇着吧,朕回去了。太子!做事切记要有头有尾,今日便多用几分心思,将这车儿做好了,送去坤宁宫于你母后。太子年幼,又连日操劳。就放你几日假,这几日不必进学,好生歇一歇。去吧!”
小太子欢天喜地,又跑去折腾娃娃车。
皇帝看向孙铮,表情很是古怪,像是强憋着笑:“孙铮身为学子,冲撞师长,犯上不敬!罚你禁足三月,不得跨出重华宫半步!可听清楚了?”
孙铮心里别提多郁闷,特么的,我是给你儿子出头……明明姓杨的酸儒搞事,到头来又是我背锅!
皇帝扭身施施然离去,地下跪了半天的杨廷和被程敏政扯起,跌跌撞撞跟上銮驾。离开前,扭头来狠狠瞪了孙铮一眼。
你大爷!还有脸瞪我?你特么也就这点能耐了,有种和爷单挑,打不出你丫屎来,算你厌食!
出了这事,太子仁孝,亲手为母亲制作一辆娃娃车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大明。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民间很快出现仿制的婴儿车,并且被冠以“太子车”的美名。
朱厚照大功告成,又得了几天假。开心的像吃了蜜蜂屎,整天赖在重华宫,跟孙铮拌嘴。反正皇帝只是禁了铮哥的足,又没说不准本宫过来玩。
为了摆脱这烦人精,孙铮打着祖传的旗号,显摆了一把九九乘法表。并抛出阿拉伯数字,告诉小太子,这是自家秘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朱厚照对任何能引发兴趣的东西都很认真,他觉得铮哥几年前就能背下乘法表,自己肯定也行。被孙铮抛出的诱饵迷惑,很专心的钻了进去。
半月后,程敏政成了新任太子业师,依旧讲《大学》,将每天授课时间缩减到一个时辰。
程敏政不像杨廷和那么神童,他自己小时候饱受进学折磨,认为小孩子注意力无法持久,你就算一天十二时辰就讲课,可是他最多只有一个时辰能听进去。
只是这一手,就大大博得小太子的好感。对程师傅的态度截然不同,课堂表现更是让老程自信,认为自己这一步走的对。
然后小太子每天下课就来重华宫,用老师当天教的东西来臭孙铮。但孙铮何等见识,不光能迅速跟上他的课业,往往还会反过来找出书中各种漏洞,顶的小太子哑口无言。
朱厚照很快就找到了其中乐趣,每天从老师那儿学到新知识,用来和孙铮打嘴仗。次日又拿着从孙铮那儿“骗”来的疑问,去向老师请教。
程敏政惊为天人,认为太子确实是用了心在读书,授课越发用心。
太子聪慧,自然是大明社稷之福。消息传出,天下欢喜。但凡事有人欢喜必有人愁,比如被剥夺了太子授业资格的杨廷和。
想了大半个月,杨廷和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偏偏现在陛下和百官都相信太子和那个小阉奴,他们就不怕将来再闹出一场王振之祸吗?大明已经受不起这样的损失了!
借着向恩师请安的机会,杨廷和带着自己的疑惑向首辅徐溥求助。
徐溥年过七十,眼神不太好,听完他的陈述,摒退房中其他人,却沉默半天久久不语。
杨廷和被这气氛压的喘不过气,心中忐忑不已。
徐阁老缓缓开口:“你可知历代君王,为何多宠信内侍而远百官?”
杨廷和不假思索:“彼辈最善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平日又随侍君王左右……”
“这些空话就不要讲了!”徐溥摇摇头:“你可听过三宝太监?”
杨廷和悚然心惊:“师相是说,太宗朝那位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莫非重华宫那位洪三宝,与他有关?”
徐溥闭上眼睛,用一种十分凝重的语气道:“宝者,保也!昔日太宗以外藩靖难而继统,其中之凶险,难以言叙。三宝太监随太宗起兵,每随左右。靖难大小三百战,从未远离太宗半步!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太宗朝有马三宝,英宗朝亦有洪三宝!”
什么?杨廷和有点明白:“师相是说,那洪三宝,竟是伺候过英宗的?难怪陛下于他亦多有优渥。”
徐溥接着道:“英宗北狩,失于蛮夷之手。何以全身而退?回朝后,兄弟相残,被囚南宫数年不见天日,何以存续?介夫啊,你禀性纯良,颇多书生意气,这是好事!可你不明白,自来皇权之争,刀光剑影,稍有差池便是身死名灭,血脉不存!英宗何以被囚七年而一朝夺门复辟?!你真以为是天命所在,文武归心吗?若如此,昔日便不会有于少保拥立景泰帝之举!
景泰帝之败,在于无后!所谓夺门之变,不过是一群投机小人,欲争从龙之功罢了!这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是谁?”
杨廷和想了想,讶然道:“宪宗!景泰帝无后,得继大统者,非宪宗莫属!若是宪宗继位,英宗必然得脱。既然迟早要迎回,主动和被动当然大是不同。师相,您的意思是说,这位洪三宝,在英宗北狞乃至被囚之时,一直随侍护持?”
“不错,其实这些事早年间基本不算什么秘密。老夫告诉你,这位之所以能得授三宝太监名号,不止是因他护持英宗平安。昔日景泰帝强换太子,宪宗被废,数度几遭不免。能平安撑到英宗夺门,两个人居功至伟。其中一个是万贵妃!另一个,便是洪三宝!这些都还不算,宪宗时,万贵妃独霸后宫,凡嫔妃临幸有孕者,无不赐药落胎。今上得免,亦是洪三宝一力周全。宪宗为保皇子平安,数年不与今上相见。那些年,今上便一直住在重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