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临,对刘立杆、张晨和张向北来说,都觉得这一年漫长而又短暂,这一年发生了那么多事,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有时候回过头,想起某件事,记忆都已经疏淡,觉得好像很遥远,细想一下才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六年年初的事,实际还没过去一年。
不禁哑然。
他们三个,在这一年,角色都有了转变,张晨不仅真的开始创业了,“饮食男女”的发展,超过他本人的预期,先后进行了A轮,B轮,小芳说,今年上半年,就应该要进行C轮了。
张晨始终理解不了,不缺钱还要不停地去融资的道理,不管你是进行股权融资,还是上市募集资金,拿到的钱干什么?不就是为了企业的发展吗?现在企业发展不需要资金,而且还嫌现金太多,要想办法去掉账上的现金,那还要募集资金干什么?
融进来这么多钱,对张晨来说,唯一不让他心慌的是,这些钱都是没有成本的,不需要像银行贷款一样,每个月需要支付利息,如果那样,他肯定就会着急。
这些投资者,拿着这钱前来,好像只是买了一张入场券,戏好不好看,只有唱戏的才知道,他们都还没看,知道什么。
大幕拉开,正戏上演,结果发现这戏一塌糊涂,再看就是浪费时间,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站起来摸摸鼻子,然后离场,买票的钱,就当打水漂了。
张晨打死也不会去做这样的投资者,虽然他知道,这样的人也能赚不少钱,小芳和刘芸也是这样的人,但张晨不会干,他不会去做那种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把控不住的投资。
想当年,上海和北京的“半亩田”专卖店相继关门的时候,张晨就有这样的感觉,一种无力感,好像被人掐住脖子,他连挣扎也挣扎不了,看不见的力量太强大,他站在那里,往哪里看都密不透风,心里感觉到压抑,却连朝他发火的人都看不到。
他只能像个傻逼那样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张晨觉得,做这样的投资,简直就是钱扔出去,自己的脖子就钻进了别人的套里,有再高的利润,张晨也不会愿意做。
他不想再让自己处于那种束手无策的境地。
张晨明白对小芳和刘芸,还有那个学长他们来说,他们所有工作的目的,不是让企业赚钱,而是要用钱生钱,企业不是他们利润的来源,只是一个钱生钱的载体,而钱生钱的最好又合法的途径,就是把一个企业不断地吹大,然后上市。
上市之后,很神奇的,一家本来只值十亿的企业,一夜之间,就变成几百亿上千亿了,就像汉高祖刘邦的黑森林食品和林淑婉的领英教育,他们现在的市值都是几百亿,张晨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们企业和学校所有的东西加起来,怎么就值得了几百亿?
要是按这样算的话,林淑婉学校里所有的课桌,就不是九厘板和木工板加木方、铸铁件做的,而应该是纯银做的,张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所谓的市值是谁算出来的,这样的算法还有人认可,不就是傻子吗?
小芳和他说,买股票买的是预期,预期什么,企业十年一百年之后的价值?那有多少人买了股票,会放十年一百年的?你既然放不了这么久,你还预期什么?就是你放了,一百年之后,那企业就是上了天,又关你屁事?你都早就已经狗屁了。
张晨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阴谋,就是像小芳、刘芸和学长他们这样,一些高智商的家伙设计出来的阴谋,用了一些听上去很美,让人很亢奋,但又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构筑的阴谋,所以的金融游戏其实都是语言的迷宫,让进去的人很快就晕头转向。
很多人一辈子就转不出来了,像老倪,很多人出来的时候大汗淋漓,能捡回一条命就觉得幸运,就像是孟平、刘立杆,还有那个黄总和麻将脸他们几个,从迷宫出来就消失了,想再辨明方向都不可能。
张晨觉得自己从来也不去碰什么股票、期货是对的,他甚至有点这方面的恐惧症,所以当小芳和刘芸把繁花网络说得让张晨看不懂的时候,她们让他离场,他逃也似的就逃走了,他觉得那不是他玩的事情,做企业的玩这个,迟早会和老倪一样,把心玩野了。
要不是小芳和刘芸怂恿,连什么“饮食男女”上市的事情,张晨也不会去碰,那个市值和市盈率张晨搞不懂,这个什么估值张晨也一样搞不懂,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你去银行贷款,好歹银行还要让评估公司,对你的企业有什么东西进行评估,还分分类,搞清楚什么是固定资产什么是流动资产什么是未分配利润,等等,他们这个估值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几个人碰到一起,你说一个价,我说一个价,最后达成一致就是估值了。
连最起码的,连他们有多少灶头和车辆也没有人来统计一下,还真的是估值,一切都是毛估估的,就这样毛估估,十亿三十亿几十亿,像“宅鲜送”那样的几百亿就出来了。
张晨觉得他们其实都是在赌,赌一件东西,那就是这公司上市之后,股票多少钱有人会买,其他的一切,他们才不关心,就像那个学长,到了杭城,连“饮食男女”的办公室和操作间都没有去。
大概他也知道,没什么好看的,从那个还是向“半亩田”租来的房子里,他就是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出花,也看不出那地方能值五百万,更别说三十个亿,看了等于是白看,不如省省。
一切还真的是纸面上的,只要能说出一个故事,故事能自圆其说,还能够打动人,让人觉得这公司能够赚钱就可以,而不是真正能不能赚钱,就像是现在所有的品牌,都喜欢在说什么品牌故事,其实有什么狗屁的品牌故事。
张晨觉得所有的品牌,不管是阿玛尼也好,圣罗兰也好,最早的故事都和自己一样,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只是产品卖得比别人好,赚到了钱,有了钱去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比如开专卖店,搞一场秀等等,才觉出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张晨清楚地记得,自己做完一场秀之后,曾经有多么膨胀,觉得好像接下来全世界都会是他的秀场,结果吧唧一声摔到地上,摔得有多惨?要是没有那一摔,张晨觉得,自己现在大概率是个到处在说什么品牌故事的人,一如那个在台上夸夸其谈的张晨张教授。
小芳和刘芸,时常笑张晨太老实了,刘芸说,现在这个年头,还有这么老实在做企业的人,还真不多见。
张晨笑笑,不置可否,他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老实不就是傻吗,她们在笑他傻到家了,明明“半亩田”可以上市,一上市也会膨胀出一个什么市值和市盈率,“半亩田”上千亿的市值没有问题,到那个时候,套个现走人,不比现在这样辛辛苦苦赚钱简单?
张晨心想,你就是拿着那么多的钱能干什么?是可以每天把钱堆在周围,看着钱傻笑,还是可以什么也不用干?他就是现在,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就泡在“河畔油画馆”和人吹牛过日子,他还要创什么业?
但那种生活,不是张晨想要的,闲的久了,心里就发慌,觉得不踏实,他很怀念那种忙忙碌碌的日子,甚至是和赵志刚一起,大夏天的,踩着三轮车去东新路面料市场进货的日子。
虽然这样的怀念有点矫情,让他现在再去过那样的日子,他根本就吃不消,但想想总可以吧?
张晨叹了口气,他觉得“饮食男女”做着做着,就好像变了味,变成他有些不认识,也很难把控的企业,特别是融资的事情,什么A轮B轮轮,好像都与他无关,他听着小芳、刘芸和学长他们在说着融资的事,感觉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他觉得就像他最初担心的,这个企业,现在就像风筝飞在空中,张晨有时候感觉线还在自己手里拽着,有时候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也没有拽住。
还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饮食男女”一起,也飘在空中,下面谁在拽着那根线,云层太厚,他看不清楚。
这种时候,张晨就特别庆幸自己还有“半亩田”,而“半亩田”实实在在,真的就像一块田地,牢牢地杵在那里,风来过,雨来过,风走了,雨走了,“半亩田”始终还在那里。
哪怕是有一天“饮食男女”真的就像断线的风筝飘走了,他至少脚下还有“半亩田”,不至于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张晨打定了主意,不管有任何人来和他说,说得天花乱坠,“半亩田”始终都不会上市,也不会融资,而在“饮食男女”这事上,尽人事听天命。
既然“饮食男女”的大幕已经拉开,他张晨只要还在台上一天,他就会尽力地唱好戏,不让自己变成龙套,他不知道那些投资者在不在意,关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反正张晨自己认定了,他就这么做,他会尽量让他们买了票进来,多坐一会,觉得票有所值。
张晨这样想着的时候,耳廓里好像回旋起谭淑珍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这还是在高磡上的谭淑珍,那时,他们还年轻。
一晃,这都多少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