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路走到头,右转,一边是江,一边是森工站的院墙,谭淑珍在江边站了一会,看着落在水面的月亮,被流动的江水一点点地敨碎,又一点点地聚拢,再一点点地敨碎,她能够听到江水喁喁唼唼的声音,好像有无数鱼的嘴巴翘着,一张一合发出的声响。
她往前走了一段,到了一个废弃的码头,这个码头,还是当年安徽的木头,能够从上游放下来的时候建的,现在江上造了水电站,通往安徽的水路被截断,再没有木头下来,这个码头,也就废弃了。
码头的另外一边,是一扇门,森工站的门,这门原来是前门,现在变成了后门,新开的前门在前面的马路边,现在森工站里的木头,都是从千岛湖周围山里的林场拉过来,再从这里运出去。
铁门大开,传达室里的人,对空手进出的人根本就懒得管,因为有太多的人,要从里面出来,去江边洗手洗脚,甚至洗澡,这大热天的,不仅是他们森工站本身的人,还包括那些运送木材的司机和搬运工,包括前门附近的居民,他们也会穿过森工站,到江边来。
如果不是因为谭淑珍长得漂亮,传达室里的人是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铁门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灯火通明,每一盏灯,都有无数的小飞虫围着它飞,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一垛一垛的木头,院子的那一头是靠马路的院墙和前门,院子的两旁,是几十米长的两排二层楼的房子。
谭淑珍问也没问,凭感觉就认为是在左边的这排房子里。
这一排房子,一共有三个楼梯通到二楼,谭淑珍选择了最靠近江边的这个楼梯,201,肯定是在二楼的第一间,不是这头,就是那头,谭淑珍感觉应该是在这头。
谭淑珍到了楼上,却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看到二楼的第一间,不是201,却是200,还有这么奇怪的号码,走到第二间,才是201,谭淑珍看到这房间门窗紧闭,窗户上还贴了厚厚的纸,再拉上窗帘,不管是从窗户还是门下,都一点的光亮也没有露出来。
谭淑珍犹豫了,她想,应该是没人了吧,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她还是敲了敲门。
没想到门里却响起了一个声音:“等等,等等,等两分钟。”
谭淑珍咳嗽了一下。
里面的人笑了起来:“哈哈,是谭美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别臭美了,我是跟朋友散步,走到门口,才想到进来看看。”谭淑珍隔着门说。
“无所谓,来了就好。”门跟着打开了一条缝,金波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看着她说:
“你为什么要撒谎?你明明是一个人来的,我在楼上,都看到你是一个人来的。”
谭淑珍的脸霎时红了,要是白天,那就尴尬了,好在是夜晚,这里还光线昏暗,谭淑珍急道:“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金波哈哈大笑:“看到没有,露馅了吧,我刚刚是在诓你的。”
“你——”谭淑珍伸出手,在他头上笃了一下。
金波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谭淑珍问:“怎么,金屋藏娇?”
“藏屁,有多少娇,你来了,也把她们扔出去,人不在,怕野猫进去。”
谭淑珍奇道:“你要去哪里?”
“隔壁。”金波指了指200,“你过来。”
谭淑珍跟着过去,金波打开门,再打开灯,谭淑珍看到,这里原来是一个摄影室,金波和谭淑珍说,这里是我的工作室,也是我赚外快的地方。
“拍什么?”
“什么都拍,产品照片,艺术人像,小狗小猫。”
“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被你骗这里来吧?”谭淑珍看着这灯光设备齐全的摄影室,问道。
“有,不少,不过你是最漂亮的。”
“你要是再这么油腔滑调,那我就走了。”
“好好好,你要是喜欢听假话,那接下来,我就专门讲假话好了。”
“什么真话假话?”
金波转过身来,看着谭淑珍说:“真话就是,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不对,不是漂亮,是最有魅力,假话就是,你是我见过最丑的女孩,你想听哪个?”
这话,不好回答,谭淑珍转变话题,说:“什么女孩,我都当妈了。”
“对,就是这样,才更有魅力,年轻的母亲,有一种恬静的气质,不像女孩子那么浮躁,来,坐那里去。”金波指了指一张被一盏盏摄影灯围着的椅子,和谭淑珍说。
“干嘛?”谭淑珍问。
“给你拍照啊。”金波叫道,“我要让你自己看到,你有多么漂亮。”
“你疯了,现在拍照?”
“拍照还分时间?你又要急着回家?”
谭淑珍踌躇了,她倒是不急着回家,回家一个人待着乱想,还不如在这里拍照,只是,自己一点准备也没有,前面还把花了一半的妆卸了。
“不要和我说你没有准备好。”金波好像窥破了谭淑珍的想法,他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她:“你这样,就是最美的。”
谭淑珍看了看他,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人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状态,一点也不油滑。
摄影室的窗户都被封死了,金波又把摄影灯都打开了,房间里很闷热,谭淑珍额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金波递给她纸巾,和她说,马上就好。
他走过去,把靠江的一扇窗户的窗帘拉开,谭淑珍发现,窗户上居然装着一台窗式空调,金波把空调打开,把门关上,不一会,房间里就凉快下来。
谭淑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金波拿出了照相机,不再说话,而是咔嚓咔嚓地,从不同的角度拍着,有时候走得很近,镜头都快贴着谭淑珍的脸了,有时候又退出很远,站在那里,看着谭淑珍,久久地不说话。
“你不要管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想什么就想什么。”
金波眼睛没看着谭淑珍,但和她喃喃地说,谭淑珍觉得,他的声音,就像是从梦中传来的。
谭淑珍果然不再去管他在干什么,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在想,这个时候,冯老贵和徐建梅他们到哪里了,她不禁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就听到相机咔嚓一声。
谭淑珍正要骂这么丑,你拍什么,相机咔嚓咔嚓,又响了两下。
一卷胶卷拍完,已经十二点多钟,金波问谭淑珍,你急着回家吗?不急,我们现在就去把它冲洗放大出来。
谭淑珍当然很想马上看到自己的照片,她说好。
谭淑珍跟着金波,走出了摄影室,在空调里待的久了,一到外面,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两个人走到201,金波用钥匙打开了门,门里面一股更热的热浪,夹带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道,滚了出来,金波叫道,你等等。
他走进去,把靠墙里头的窗上的空调打开,空调上的指示灯,用黑电工胶贴去了。
谭淑珍走进房间,她看到暗房里,只有一盏暗红色的灯泡亮着,房子的中间,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是一排排的夹子,夹着一长条一长条冲好的胶卷,还有一张张洗印好的照片。
靠墙有一排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放大机,还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量杯量筒,和一瓶瓶的药水,桌子上还摆着几个大号的,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放针筒针头的那种搪瓷的托盘,桌子的边上,是两个水池。
金波走过去把门关上,和谭淑珍说,过一会就凉快了,我一个人的时候,不喜欢开空调。
适应了暗房里暗红色的光线之后,谭淑珍朝四下看看,也没看到有电扇,她说:“那这么热,你怎么工作?”
“我一个人工作的时候,少儿不宜。”金波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的牙齿,在红色的光线里很白。
“什么意思?”谭淑珍问。
“我喜欢光着身子干活,那样才刺激。”金波笑了一下。
怪不得刚刚在外面要让自己等两分钟,原来是……谭淑珍的脸霎时又红了,好在这里的光线本身就是红的,谭淑珍感觉这种光线,有一种暧昧,加上金波的声音和他笑起来的时候,白色的牙齿,让谭淑珍恍惚了一下,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慌乱了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谭淑珍去看铁丝上挂着的一张张照片,大多是女孩子的艺术照,金波说,不用看,没有一个会比你将要看到的漂亮。
谭淑珍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他这是在说自己。
“来,我们马上开始。”
金波把胶卷从相机里取出来,拿过桌上的一个罐子,金波和谭淑珍说,这是冲洗罐,冲胶卷用的。
他把胶卷头插到冲洗罐的轴芯上,一圈圈绕好,盖上盖子,嘴里说着,我们先用清水洗一下,他把水池上的水龙头打开一点点,让水流从冲洗罐上面的一个孔流进罐子,轻轻地晃动几下,把水从罐子里倒出来。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谭淑珍说,现在要用显影水了。
他打开一瓶药水,倒进了量筒里,举起来看看,又加了一点,然后把量筒里的显影水,倒进了冲洗罐里。
他双手撑在台子上,头微微地朝上仰着,整个身子,努力地朝上耸着,好像随时都准备要飞出去,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计算时间,过了一会,他自问自答,OK了?OK了。
他把显影水倒出来,接着倒进了已经用量筒量好的定影水,还是双手撑在台子上,头微微朝上仰着。
谭淑珍坐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火烧火燎的,她觉得这个男人的这个背影,在这样的光线里,再听着他说着一个个陌生的词,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X感。
胶卷冲洗好了,金波把它用夹子夹好,晾在铁丝上,他扭过头来冲着谭淑珍笑了一下,他说,要晾一会。
他走到一边,按下了录音机,录音机上面的指示灯也被贴掉了,声音传出来的时候,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声音是从幽暗深处发出来的,你找不到声源。
是一个外国女人的歌声,声音略带沙哑,很有磁性,还有一种吊儿郎当的味道,让谭淑珍又感觉到了那个词,X感。
谭淑珍以前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歌,她也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觉得这声音很好听。
“这是谁的歌?”谭淑珍问。
“卡伦卡朋特,美国的,好听吗?”
“好听。”
金波走过来,在紧挨着谭淑珍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坐下来的时候,手臂碰到了谭淑珍的手臂,他的手臂很凉,谭淑珍惊了一下,赶紧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