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南归途中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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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雨已过几天。

  一眼望不到边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葱葱的麦色一天变一个样。万物昭苏,生机勃勃。

  柳条儿滚绿,榆钱儿绽青。

  融化的雪水流入滹沱河中,变成翡翠样的春浪,把辽阔的北国滋润得更加妩媚。

  一乘十六人抬的明黄围帘大暖轿,正缓缓逼近真定县境。

  围绕大轿前后左右,共有一千多人。

  马蹄踏踏,彩旗飘飘,冠盖如云,车驾如簇。可谓声势浩荡。这一千多人,摆成长蛇阵,迤迤逦逦前行。

  真定县隶属于真定府。

  而真定府是北直隶辖下的五府之一。

  大暖轿中坐着的人,正是当今首辅张居正。他归乡葬父的通报早已通过邸报下达地方。

  这次南归,得到万历皇帝的高度重视。

  万历皇帝亲自授意,安排锦衣卫管辖的禁兵千余名随张居正南行,沿途跸护。

  蓟镇总兵官戚继光闻讯,更是调来了四十八名鸟铳手,全副武装作为前导以壮声威。

  首辅南归,享受的待遇规格之高,直与帝王无异。

  上行下效。

  由于万历皇帝的高度重视,所以万历皇帝大婚刚刚一过,北直隶衙门便给辖下的五个府移文,通报首辅具体归乡日程,并强调:凡南北官道经过的府县,务必认真接待,从吃喝住行到安全保卫,都不得出半点儿差错。

  如此一来,但凡张居正经过的地方,官员们莫不全力以赴诚惶诚恐地安排接送事宜。

  一来,是怕有所疏忽,被好事者奏本上去,惹怒万历皇帝吃罪不起;二来,也是为了巴结首辅大人,这种机会实在难得。

  别说平常官员,就是四品知府,想见首辅一面也是难上加难。进京觐见时,通常都是公事公办,两只手搭在膝盖头上,挺着身子将几句干巴巴的官话说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终首辅或许都不拿正眼瞅你一眼,纵想巴结讨好都找不到机会。

  ……

  坐在大轿里的张居正,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感到眼睛有些疲乏,正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然听到大管家游七禀道:“老爷,家书到。”

  一听到家书,张居正神情一紧,精神随之一振。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昏厥的儿子张静修,想着家书肯定有关儿子的消息。

  呈上来一看。

  果然是,而且是好消息:儿子醒了,无甚大碍。

  张居正安心,让他更高兴的是,儿子还专门写了一封信,信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只是他非常纳闷儿,儿子给父亲写信,为何要用火漆封着?搞得神神秘秘的。

  切开火漆印。

  只看第一眼,便让张居正愣住了。

  原来,张静修写了几条提醒,第一条是:真定府知府钱普安排的三十二人抬大轿不能坐。

  理由:僭越。皇帝都没坐过,爹不能坐。

  张居正奇怪的不是谏言的内容,而是儿子如何认识钱知府的?至于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他一时倒没十分在意。

  毕竟还没入真定县境呢。

  接着看第二条。

  张居正又愣了一愣:长定堡大捷有诈,但爹勿需追究。若皇上请爹票拟,爹依了便是。

  理由:一言难尽,回京再述。

  长定堡,张居正当然知道,属辽东嘛。可提醒信上的内容……不知道啊,什么长定堡大捷?

  再往下看。

  第三条,让张居正有些吃惊。

  爹见各路亲王,要行臣子之礼,主动拜见各路亲王,而不能让各路亲王来拜见爹。

  理由:亲王乃皇亲,仅次于皇帝的存在,爹地位再高,终究只是大明的臣子。

  对这一条提醒感到吃惊,是因为张居正感慨儿子咋知道这多?而且还是国家礼仪上的事?口吻似乎不像儿子奉劝老子,倒像是老子谆谆教诲刚踏入仕途的儿子。

  最后,还有一条。

  爹万万不可授意湖广巡抚王之垣,暗中捉拿并处置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何心隐。

  理由:政见可以不同,学术应当自由。企图用政治暴力解决学术交流,不可取。望爹采纳。

  四条提醒式的谏言,张居正看完,沉默了半天。

  尤其是最后一条,让张居正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何心隐是心学追崇者,主张寡欲,与百姓同欲,猛烈抨击当下的政治改革,四处讲学宣扬歪理邪说,被视为“异端”。

  的确,张居正扪心自问,有意除之。

  可这是心理活动,并未付诸任何实际行动,哪怕有些流露,那也只是限于几个股肱心腹之间,但凡政事,平常从来不会拿到家里饭桌上议论,儿子咋会知道?

  张居正实在想不通。

  虽然有些尚未发生,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每一条提醒都是如此的敏感。

  难怪要用火漆封好!

  不过……这信是儿子写的吗?

  没有理由啊!

  张居正想了会儿,喊道:“游七。”

  “老爷。”

  游七连忙让轿夫放慢脚步,隔着轿帘回了一声。

  游七是张大学士府的大管家,他穿着一身青色道袍,脚上一双浅帮布鞋,头上带着一顶堂帽,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透着一股莫大的精明气儿。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角儿。

  “信是府上送来的吗?”张居正带着怀疑。

  “是,老爷。”游七确定地回道。

  “咱到哪儿了?”

  “回老爷,前头不远就是真定县境,打前站的人马刚刚回报,真定府知府钱普率众前来迎接。”

  一提到钱普知府,张居正条件反射般,立即想到张静修的第一条提醒。怎么?莫非这个钱知府果真要安排一乘三十二人抬的大轿给老夫坐坐吗?即便是,儿子咋知道的?

  心里这么想,可张居正嘴上咕哝道:“这个钱普,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

  说心里话,张居正离京五天,每日酬酢,应付场面,他已心生厌烦。加上他归乡心切,每天赶路都在六十里以上。

  所以对各地的接待,让他满意者甚少。

  有的地方,官员们从凌晨苦等,甚至等了几天,好不容易将他盼来了,他却连轿子都懒得下,只礼仪性地撩开轿帘儿,同当地官员打个招呼便招摇而过,把官员们晾在那里一个个呆若木鸡。

  没办法的事。

  若一个个都接待?哪有时间和精力?

  现在,听游七说即将进入真定县,第一,实在是困在轿子里的时间太长了,想下轿活动活动腿脚;第二,关键是儿子张静修那封信上的第一条提醒……所以吩咐游七,到真定县可停轿休息休息。

  行了不过片许,便听到前头传来喧天锣鼓声。

  一向冷僻的县界处,今儿个真是钟吕高鸣,喧声震耳。锣鼓炮竹声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唢呐呜哩哇啦奋力吹响。明耳人一听便知,唢呐班子演奏的是,恭迎圣人出行的《引凤调》。

  张居正吩咐停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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