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敢问将军,墨白为何不能随军出征?”苏墨白少见的强硬起来,不答反问。
卫曲笑笑:“先不论其他,公子出征,是想要获得什么,还是证明什么呢?公子身份高贵,万一有了闪失,那是整个东土的损失。”
“将军把墨白的命看得太重了。”苏墨白一脸正色,“此次暗裔入侵,乃是神州的危机,身为北原人族的一份子,就应该置生死于度外,这个时候还顾及身份岂不是迂腐?保家卫国,上到三公九卿,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有这一份心,难道就因为个人的身份尊卑而剥夺一个人的权利?”
卫曲接着回道,“道理是这个道理,身份的尊卑无法剥夺一个人应有的使命。不知公子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两个人的问答渐渐有了火气。
吕正蒙是旁观者,他能听出卫曲的言下之意——保家卫国需要男儿征战沙场,可北原人族千千万万,难道还差一个人?又不是少了你,这场战争就会失败。何况以他这样尊贵的身份,在战场上总是要束手束脚分神保护。
这看起来有贬低苏墨白的意思,可吕正蒙知道的是实话,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任何人而停止,哪怕你是一国之主,死了之后仍有人接替你的位置。
苏墨白听懂了卫曲暗中之意,并不恼火,反而据理抗争,“将军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兵不在多贵在精,墨白以本身的身份去战场可能会让将军造成困扰,可我自己也算是武道宗师,一剑足以斩掉八百精兵,这样的超然者能在战场之上取得何等效果,想必将军不会不知吧?”
他炫耀似地扬了扬腰中佩剑。
吕正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朋友苏墨白这段时间消失是为了突破自身境界,这不由得让他多看了几眼。他知道苏墨白说得没错,方才他的威势甚至不逊色陈城,在整个北原罕有敌手。
谁知卫曲仍是拒绝,摇头说道,“公子一剑破甲八百,如果放在往日卫曲一定高声祝贺,可上了战场终究是不同的。公子纵然神威,可那样的攻击能够发出几次?这就是战争的主力永远不是超然者的原因。光我东土背水卫的将士就不下万余,公子能够在短时间斩杀殆尽吗?”
苏墨白把头低了下去,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即使退一步来讲,公子是以武者身份、东土客卿出征,那卫某是由衷地欢迎。有您在,可以降低许多不必要的伤亡,为将者,谁不怜惜麾下将士的性命呢?”他忽地话锋一转,“可公子的身份是不可切割的,您既是北原数一数二的武者,同样也是国主义子,卫某说一句天打雷劈的话,即使不要几万将士的性命,也要护您无忧。我相信放在任意一个诸侯国,都是这样的答案。”
有一句话卫曲不曾说出口,那就是何况您有望罔替世子一位,让储君上战场,出了意外他卫曲就是东土的罪人。
卫曲身居高位,私下更是与国主姜云烈有莫逆之交,他从这些年朝中局势与姜云烈的态度已经窥探出关于苏墨白身份的蛛丝马迹来,可是那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即使是他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
吕正蒙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朋友的出征之梦是破碎了。还是那个问题,虽然人生来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生物,可身份的不同就注定了尊卑的差异——一国之主与街边乞匪能是相提并论的吗?前者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而死,后者则让人看了生嫌。
“我……我只是想尽自己的能力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苏墨白把头伏得更低了,紧握的双拳最终也慢慢松开了。
“啪嗒。”有水声落地,溻湿了地板。
吕正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朋友这般伤心的模样,慌乱到不知所措,他向前一步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可转瞬一想有有些不妥,半路缩了回去。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
“小白……”他最后只能轻轻说了一句,关于这件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可他实在受不了这位朋友如此悲伤的模样,向前大跨一步,行了大礼,“将军!不然您就答应苏兄的请求吧,正蒙愿意立下军令状,如果苏兄有了闪失,正蒙愿意自刎谢罪!”
卫曲低头叹了一声,神色复杂,“这是你立下军令状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吗?我相信你,可周大人呢?国主呢?既然没有外人,我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点,你的命在那些人眼里有公子的值钱?不是我贬低你,恐怕一百个吕正蒙与比不上一个苏墨白。”
吕正蒙心中一阵苦涩,卫曲的话固然难听,可是实话。他想要更近一步说些什么,可因为刚才突然的行礼已经撕裂了背后的伤口,鲜血又一次涌了出来,把披着的大氅都染上了暗红的颜色。
“呲……”他吸了一口冷气,漠北连忙把他搀了起来。
“呆子,这件事不关你的事,就别逞强了。”苏墨白抬起了头,敛好情绪,低身一拜,“墨白知道将军的难处了,墨白不是不通事理的人,请将军当墨白今日未曾来过吧。”
他挺起胸膛,按剑大步走了出去,“稍晚些我去你家,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
这句话是对吕正蒙说的。
望着苏墨白离去的背影,卫曲心中升起了不安的感觉,“公子留步!卫某多嘴一句,公子可是放弃了出征的念头?”
苏墨白此时只差一步迈出书房,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曾放弃。如果墨白只是酒囊饭袋,在这个关头自然是避而远之。可既然我有这个能力,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这样岂不是白在人世走了一遭?”
“难道公子是打算孤身前往战场?”
“有何不可?”
卫曲神色几度变换,“公子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自然知道,没有人会同意我出征这件事,可腿总归是长在我自己身上,难道有人还能打断我的双腿不让我走出长陵不成?”
卫曲幽幽地说,“可是这样一来,恐怕长陵的局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公子多年攒下的威望会尽数消失,这样就是与周大人他们站在了对立面,失去了立足之本啊,公子!”
苏墨白猛然回首瞪了卫曲一眼,脸上有着压不住的怒气,“将军莫非以为墨白随军,只是为了博军功好接替世子一位?真是大错特错!如果只是为了追寻荣华富贵而行事,得到的荣华富贵对我又有什么用处?”
说罢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转身离去,似乎是对卫曲失望至极。
将军连忙追了出去,“公子留步!留步!是卫某目光狭隘,以己度人,公子如此霁月光风,令卫某无比惭愧。”
苏墨白没有停下脚步。
“公子!卫某只问最后一句,公子内心到底是怎样想的?请如实告知!”
卫曲躬身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只可惜苏墨白好似闻所未闻,头也不回。卫曲满脸苦笑,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不应该用这样功利的心态猜测苏墨白,这是对其高尚人格的侮辱。
就在卫曲苦笑之际,他突然感觉左侧闪过一阵风,定睛一看,是吕正蒙急速地跑了出去。少年只是一身白衬,披着的大氅因为奔跑掉在地上,以卫曲的角度看,他的衬衣已经没有本来的颜色了,完全就是一件血衣。
吕正蒙拦在苏墨白身前,张开双臂,“小白,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呢?”
“不要挡我的路!”苏墨白提高了音量,可看到他的脸因为背后的痛楚而变得狰狞,声音又软了下来,“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方才已经把话说尽了,再说也只是浪费口舌而已。”
“可那不是你的真心话吧?起码不是全部的真心话。”吕正蒙盯着苏墨白的眼睛,看到他张嘴欲反驳,继续说道,“不要想着骗我,我了解你,你有隐瞒,没有说出最真挚的理由,你能骗别人,可不能骗自己。”
苏墨白把脸别了过去,赌气似的,“可我不想说。”
他用余光瞄了身后的卫曲一眼。
卫曲知道他还在生气,连忙用眼神示意吕正蒙,少年心领神会,又向前了一步,“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鼎鼎大名的墨白公子,不惜舍弃掉自己的一切,也要随军出征。”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吕正蒙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燃烧着火焰一样,苏墨白与他对视不过十息的时间就败下阵来,面色微红地后退一步,把脸扭了过去,“好了,真是怕了你了。”
他的声音空灵惆怅起来,望着天空,“从来到长陵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我到底算什么呢?我到底是作为一个人、一条生命来活,还是只是作为一个身份来活?”
“你不知道,从小我就活在一个身份之下,”苏墨白自嘲地一笑,“在外人眼里我看来享尽荣华富贵,知道我所作所为肯定要说我不知好歹。可我追求的真的不是这个,我有能力,为什么不去做呢?”
苏墨白把目光转向吕正蒙,“呆子,你知道吗,在那些叔叔伯伯眼里我的命是非常重要,真是放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可我不这样认为,一个人的尊卑是由他的所作所为来决定,而不是他的身份决定的。就拿我这一次想要出征来说,我知道危险,可这世上哪里不危险呢?遥想元帝陛下,平定乱世,他一辈子遇到的危险难道不多?可他不还是平定了乱世?我不想做笼中鸟,而是要做振翅苍鹰。命数乃是天注定,上天如果让我平定这乱世,那我这一辈就能逢凶化吉,如果没有这个命数,可能我明天就会突发重疾不日而亡。可既然在我活着的这一段时间,为什么不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难道真要等到垂垂老矣,再叹年华已逝,抱憾而终?”
“好!”卫曲拍掌称赞,走了过来,心服口服地鞠了一躬,“公子大才,如此深明大义,以前卫某或多或少对于公子有误解,可今日尽数消散了。”
苏墨白说过肺腑之言,也冷静了下来,躬身回礼,“方才是墨白无礼还望将军恕罪。”
师生相顾一笑,隔阂尽扫。
“既然我的学生有如此大志,我这个做老师的放之不管,那就有违人伦之道,要是我的老师知道,恐怕要拿着鞭子抽我了。”卫曲开了一句玩笑,旋即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公子随我出征吧。”
苏墨白怔怔地看着卫曲,瞪大了眼睛,生怕是一场幻觉。
“真的?!”
“自然是真的。”卫曲苦笑着,“请公子放心,到了战场,只要卫某一息尚存,决计不会让您受到危险。”
苏墨白这才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与吕正蒙激动地相拥在一起,连连出声道谢。
卫曲只是看着他的两个学生,笑。
如此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下,漠北独自一人站在最后方,看着这三人,明明都是一起,可她只是静静看着,眼中闪过高深莫测的神色。最后,她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等到许多年后,吕正蒙才发现今日这场出征之前的相聚到底有何不妥,一个人太过平静,平静到根本不符合她的身份。只是彼时他年少,欣喜若狂,根本没发觉有何不对。后来他思忖平生,发现令他吃惊的那个谋划并不是天衣无缝,只是被他无意地忽视了。
只不过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哎呦,呲……”吕正蒙这才后知后觉地惨叫一声,与苏墨白分开。苏墨白这才发现手掌上黏糊糊的,都是吕正蒙后心渗出的血迹。
苏墨白冷静下来,面色一沉,语气不善,“现在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回应的吕正蒙只是讪讪地一笑,“有什么等待这一次能活着回来再说吧。”
在吕正蒙执意的回避下,苏墨白拗不过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心想我暗中还查不到?真要找那些人算账,回来也不晚。
只是两人都未曾想过,这件事就此搁置下去,出征回来的他们谁都没有功夫理会这件事了,长陵的天变了,他们将要开启人生的新征程。
历史:
天涯与沧海两件灵器,终于又一次携手进入战场。
乱世十八年三月,黔州暗裔入侵的消息传遍天下,“五族会盟”联署发布“征讨令”,召集天下有志之士前往寒州,讨伐敌人。可世人不知道,这场会盟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波澜。
这场曲折的会盟在东土的鼎立号召下勉强成立,其中北原东土为首,举水路十五万大军车船并进,其余诸侯则只凑够八万军士,共计二十三万。至于其余州际的诸侯举动则有些微妙,同意提供粮草与适当的支援,可并不直接出兵,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当然蛮、巫、太、灵四族同样声明施以援手,不过只是象征性地派遣使者,大多是进入鸿都门学以及驻扎在长陵附近的甲士。
而随军中身份最为特殊的,当属英王义子苏墨白。
卫曲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说服英王姜云烈,强硬的态度甚至激怒了周行达等东宫十四卫,最后在苏墨白的极力请求下,周行达无奈还是应允了此事,不过东宫十四卫尽数出动,没有任何人留在长陵。
这是一种信号。
不过在暗裔的洪流下,已经无人在意东土国内发生了什么,即使是后世的史学家,也只会感叹此次出征阵容的豪华,未来的王侯将相尽数在这次战争了发挥光彩,他们不得不承认,时代就是属于这些人的。
当然,伴随着极盛的荣耀而来的,是远超前者百倍的坎坷。而此时,暗中的野心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配合黔州暗裔等待他们的到来。
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形容——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