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是那场大火,天空映成了红色。
时间在此刻定格,姜洛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与母后,那双稚嫩的双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接过沧海剑。拔出这把武器,就要背负江山社稷的责任,他就要女扮男装,用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活下去。
环顾四周,宫殿崩塌的颓势被神秘的力量静止,他威严的父亲满脸灰尘,温婉的母亲静静地端坐在后面,没有人能给他一点启示。
“到底要不要接过来?”姜洛水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沧海的重量,那种期望,真是她一介女流之辈可以完成的?
“我要是有一个哥哥就好了。”她脑海中冒出一个荒唐可笑甚至连自己都唾弃的逃避想法。
她真的不想接过剑。不想离开父亲与母亲,哪怕是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她也想扑进母亲的怀抱,感受那一分温暖,直到永远。美好的虚妄与残酷的现实,他心里还是更趋望于前者。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她的名字叫姜洛水,她的父亲是衍朝最后一任君主幽帝陛下,她的历代祖宗都是勤政爱民的君主,是可以为了百姓的安危、北原的安定舍弃一切的人。她不能丢这个脸,不能让苍生饱受战火之苦,不能让百姓流离失所,她要继承父亲的遗志,结束这乱世。
姜洛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珠,猛然把剑,啸声如龙吟,幽蓝色的光泽一步一步点亮剑脊之上的逐浪符印。重量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沉重,举剑指天反而有一种心安感。
他现在是苏墨白了,迎着一片金光,提剑走出了宫殿。
……
吕正蒙听着母亲颂念完毕一整首《云中月歌》,他忽然大彻大悟了,心境澄澈通透,所有的疑惑被线索穿在一起,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他明白了,记起来了。
为什么会在月圆之夜发病,为什么在幻境中看到那个灵族少女会有熟悉感,为什么听到《云中月歌》会骨骼战栗,为什么那头巨狼会服从于自己。原来母亲是灵族人,宁静所展示的幻境中那道倩影就是她,她体内流淌着月神的血脉。
“哈哈哈!”
他突然仰天长啸,无穷无尽的荒唐感向他袭来,他不能正视自己的双手了,忍不住跪地失声痛哭。他知道窗外的黑影是什么人,暗鸦,这个组织一直针对自己与母亲,在母亲死后,他在见到苏墨白的当天,就被暗鸦掳走,用药物控制自己的心神,明月匕首正是从那里得到的。
先前他在城中游荡的那些人,就是死于他手下的无辜人。只不过那时他还不曾记起,所以问心无愧。
可这个问心无愧,现在看来无时无刻的不在嘲讽吕正蒙自己。
女人的力量已经到达了尽头,她喘着粗气,身上遍布的光点越来越多,好像下一刻就会变成漫天光雨。吕正蒙抬起了头,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在以往的记忆中,母亲一举一动状若神明,怎么连这些宵小都对付不了?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着?我为什么可以存在?”一道耀眼的金光从上空注入他的体内,不知从而来,只听见声音从心底响起。
“你是谁?到底是什么?”吕正蒙对心底自己的声音已经不陌生了,可他还是恐惧。
声音没有回答,而是低低地笑了,“我就是你,无时无刻想要杀了你的你,想要取代你的你!可是母亲不允许我这样做,也禁止我这样做。生下你之后,母亲的力量已经一天弱于一天,可她还是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你,不然你以为,丑陋的人性能压倒至高的神性不成!?”
最后一句完全是放声咆哮,吕正蒙明白了,这是属于他的,属于天宁氏的,神性的真魂。
吕正蒙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看见母亲独木难支的身影,他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纵使他还在恐惧,还在犹豫。可他还是站了出来,他要保护母亲!
他握住了明月匕首,瞳孔中闪过耀眼的金色,只是一瞬间,他就冲了出去,如同一道闪电!
外面是广阔的世界。
这不是狭义上的天空,也不再是幻境,没有黑影,没有火焰,只有漆黑如墨的森林,只有空气中无穷无尽的压力。吕正蒙和苏墨白终于从无方幻境中挣脱出来,手里握着各自的灵器。
这是可怕的幻境,纵使坚硬如铁的汉子,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纵使两人的灵器第一时间让吕正蒙与苏墨白警醒,可他们还是或沉沦,或逃避,何谈那些直接忘记现实迷失在其中的人。会有人悔恨,会有人逃避,会有人沉沦,你真正的内心下,你无所遁形。
如果不是有外力的干扰,不可能有人逃出去。
吕正蒙看着苏墨白满脸泪痕,苏墨白也看着吕正蒙满脸悲切与迷茫,互相对视一眼,向森林深处进发。
远在终焉前面的灵昃忽然一挑眉,宁静笑了笑,“如何?宁莫,你的那一套把戏是不管用的。月神的光辉不会眷顾你这样的叛逆,最终获胜的,还是我。”
“为什么要那样得意?回头看一看,你身后的救兵是谁吧。”灵昃轻轻地说。
宁静猛然回头,看着两道互相搀扶的身影渐渐从森林外侧走出,近了,看到那是两个孱弱的身影,身形与她相仿,终究是两个孩子。她如坠冰窟,本以为是救出的是武者和秘术大师,现在看来并没有胜算。
“不过是两个小孩子罢了,他们能干什么?”灵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就让我来,结束闹剧吧!”
他深吸一口气,嘴里开始颂念浩大的咒文,天地齐鸣,仅仅是他们头处的那一方上空,立刻乌云密布,紫色的闪电如翱翔的神马样肆虐。
宁静并不能阻止灵族发动阵法,她的全部力量都被两件灵器调动用来压制终焉的力量与无方幻境对她的侵蚀,她没有攻击灵昃的力量,同样灵昃也不会攻击她,那样波及生命的危险会让灵器护主。
闷雷重重,那一片乌云已经是彻底的紫色了,妖艳得令人胆寒。闪电横向划过云层,如树木粗的雷电当空劈下,天威煌煌,这一击之下,万物俱灭,无人可以幸免。
宁静恨得咬牙切齿,按理说宁莫作为阵眼发动无方幻境,就是他保留意识,也不可能分出心神来发动雷阵,否则无方幻境就会奔溃。可偏偏这个天宁氏的叛徒同样拥有月神的赐福,他生来就可以一心二用。
足以消灭一切的神罚不断落下,森林中瞬间燃起一片大火,发出烧焦的味道。可事情并没有如灵昃想象的那样,有人并不畏惧火焰与雷霆,自然之威在他们面前自动闪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这是怎么回事?”灵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宁静犹豫了一下,“实话不妨告诉你,那个灰头发的少年,在你们退走后只身斩开了降临之阵,不知为什么,月华之力对他完全没有效果。”
灵昃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不消片刻,一个与宁静年纪相仿的少年凭空出现,他背后背着一把长弓,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意盯着吕正蒙过来的方向。他蒙着面,只留一双杀意的眼神在外。
“什么人?”宁静如临大敌,她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人十分警惕。
谁知少年竟然替她回答了,极有礼节的一拜:“暗鸦,天寂。”
“你怎么出来了?”灵昃对于这个少年的出现十分苦恼。
“我为什么不能出来?我在前方感觉到了令人厌恶的气息,他就是我一直要杀的人!”少年搭弓,弦上无箭。
不用等天寂解释,很快那两个互相搀扶的身影近了,灵昃这才认出那个灰头发的少年正是吕正蒙,古剑负在身后,两手紧握一柄短匕。
“明月!”
“天涯!”
第一道声音是稚嫩的,充满不留余地的杀意。第二道声音是苍老的,惊喜与惊讶皆有。灵昃扭过头望向天寂,“明月?你们暗鸦的灵器怎么会在吕正蒙身上?”
“他叫吕正蒙是吗?我记住了。”天寂点头。
天寂拉开弓弦,无数道气流在他脚下席卷,他的黑衣猎猎。宁静内心警铃大作,明明没有箭矢,可怎么会给这般可怖的压力?
嗖的一声,天寂松开手,透明之箭卷着狂风如闪电般划过天寂,箭矢之下的土地纷纷被气浪掀开,那根本不是箭矢,而是决人生死的光线!
箭矢的目标并不是宁静,划过夜空的透明之箭隔着五尺在她脸庞左侧擦过,那一瞬宁静感觉天地失声,她甚至连移开脚步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来说她并不能移动。箭矢的轨迹留下滚烫的热浪,掀飞宁静的秀发,少女终于知道,这不是凡尘的武器。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灵器长弓飞蓬。
冲天的元气爆炸席卷箭矢下落的方位,足有十余丈,那里每一寸空间内蕴含的超然力量全部被唤醒,狂风暴乱,气流如刀,切割的余波甚至延伸到宁静的后背。
宁静看着他,看着那张弓。那是一张乌黑色的长弓,弓身并没有雕刻繁琐的花纹,只有淡淡的一层光芒流转,如同翡翠一样。这张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长弓,就是飞将军慕容明月当年定鼎乱世的灵器之一!
“你……还好吧?”宁静突然听到了声音。
她不可思议地扭过头,看清了声音的来源,正是吕正蒙,他扶着苏墨白一步一步地向前。宁静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怎么可能在那一箭之威下,两个人还能活下来?
“我没事……咳咳!”
苏墨白重重地咳了两声,鲜血染红了他洁白的面纱,他连走一步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完全是撑着心里那一口气,还有吕正蒙的搀扶。他腰间的沧海剑闪过蓝色的光泽后彻底失去了灵性,能够挡下那一箭,是沧海护主,可是他现在处处被终焉之地的力量排斥,根本无力用元气再次将其唤醒。
灵昃仰头大笑三声,“想不到,这终焉之地内,竟然存在六把灵器,整个神州内竟然有近半数留在此!”
“你还能射出箭么?”
“不能。”天寂摇头拒绝,“这片天地在抗拒我,我那一箭用了全力,短时间不能再用。”
两人缓步走到宁静身边,脸色同样煞白一片。
“愚蠢的人啊?你们来此是为何呢?凭你们两个孩子的能力,逃是可以的。”灵昃白发与白眉飘飘浮在空中,衣袍向上掀飞,“可你们为了救这些陷入困境不能自拔的人,断然来送死,真是可悲,可笑。”
抛开敌对的因素不谈,宁静其实是认同灵昃说法的,她对于这些叫来的人也是利用居多,知道这些人不会拒绝自己。因为人族可悲的天性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可最后往往送命居多。
“无相的逆贼!我们就是要粉碎你的阴谋!”苏墨白恨得咬牙切齿,“你们不要把事情想的那样美好,天下局势绝不会因你们而动,今天由我出来拦着你,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这就是导致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苏墨白感觉自己心里燃着一团火焰,他可能要死了,可并不后悔来此。
“是的,苏兄说的没错。”他看起来极其虚弱,可声音铿锵有力,“你们让中北城被屠,寒州一大半燃起战火,你们迟早,会葬送在自己的野心之下!今天,我就要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
两个人拔剑冲向灵昃。
灵昃仰天狂笑,他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以为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就能把我怎么样?如果是二十年后,不,十年后,你们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灵器,还有点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现在一个唤醒不了灵器,一个连灵器认主都做不到的小娃娃,真是可笑至极!”
他转向身边的少年,“我行动不便,天寂,杀了他们!”
天寂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宁静呆呆地望着两个从她身边跑过的人,他们目光坚定,连一眼都没有往自己这边看,似乎是笃定了她不会出手相助,也没有指望帮助。两个人胸前燃着怒火,雄赳赳地奔向无力的结局。
等待他们的终究是死亡。
可有那么一瞬间,宁静的心弦被拨动了,灵族一向藐视包括她也藐视的人族,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学习。而她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勇气,或许在八百年前,两把灵器的主人就是这样一无所有,唯有一腔热血,大笑着面对生死。
也就是不畏死的人,一往无前的人,才能心想事成。两个人的背影与天地相比是那样的渺小,也是那样的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