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吵过了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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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回到刚才的房子,里面早已聚拢了十几个人,都在议论吃鱼的事。郑季总算甩开了董华山的纠缠,也不太想进去挤,找了一条板凳坐在门边,东看看西看看。又看见石墙后面几间茅草房,十分陈旧,前后没有一棵树。村道上出现了两条狗,毛皮黑不黑白不白,为一张破旧毛巾互相撕扯。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一路上一滩接一滩的粪尿,嘤嘤叫扑面的苍蝇。村支书的家,也不成个体统,猪圈鸡圈紧挨着,腐烂潮湿的粪草味特浓。

  郑季肠胃受不得腥臭,肚腹就饱胀难受,勉强吃了一块鱼,什么味道也没有尝出来。那鱼本来新鲜,但烹调手艺差,煮过头了,失去了本应有的鲜嫩。再看马副县长,吃得津津有味。他一口气吃下三块鱼,喝了两碗汤,最后煮面条来了,就着鱼汤吃了一碗。郑季一口面条也没有吃,还不停地抚摸肚腹。马运昌看在眼里,郑季呀,你这个财政局长,很少到农村来,闻不得腐臭气味,这可不行哟,脱离群众呢。

  很快一大锅鱼连汤就吃完了,一盆面条连汤也喝下去了。吃完了,接着抽烟,有抽香烟的,有抽烟叶的。郑季陈长勇抽香烟,马运昌不抽烟,只喝茶。董华山裹了一根叶子烟,大口吞吸,烟雾在头上缭绕。烟味浓,避掉了一些腥臭味。

  看看时间还早,马运昌招呼他们去喊几个人,都坐拢来,边抽烟边吹吹牛,很想借这个机会,和他们谈谈这生存环境和建设发展的关系。

  马运昌给大家即兴讲了一段故事:说的是近代大草书家于右任,他是当时国民党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那时的一些当官的很不讲究文明,办公室,会议厅附近随处小便,搞得堂堂国府大院臭气熏天。这位老先生很生气,写了一张“不可随处小便”的告示,贴在那些地方。第二天去看,告示不翼而飞。为什么?原来于老先生的字太漂亮了,而且他老人家从不轻易书字送人,好书法者只得揭此字幅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字虽好看,内容却目不忍睹。偷告示的人聪明,把那些字裁下来,重新组合排列,改成了“小处不可随便”,并且请人装裱好,即变成了一条颇为严肃的警世箴言。

  大家好像对这则故事没啥感觉,就连郑季陈长勇两个也是面面相觑。马运昌心里骂道,是我把你们看高了。却想起来胶泥坝镇荣寨村支书姚红旗的几句话,也是他治村的高招。姚红旗说:“在农村当干部,千万不要讲大道理,讲道理农民不爱听,读报纸更坏事,学会造假。要管好村里人,就两个字,骂娘。”姚红旗所在的区镇条件好,坝子,贵山主要产粮区。姚红旗工作有魄力,敢说敢为,所在那个村里极有威信,群众都服他。要是派他到这边来,会如何呢?村干部本质是农民,农民是无法调动的,不然的话,交流一下又如何呢?

  农村条件差,难以管理,但也不能放任自流呀。“有句老话,三尺茅厕都管不好,何以管天下。我不晓得你们怎么过这种日子,我也不相信你们区上的干部会经常来。今天也是因为有这条鱼。”马运昌说着,看了看陈长勇的脸色,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再看那董支书,就知道抽烟,一点也不上心,这头口干舌渴说了些什么,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心头发闷,胃里的食物就要往喉咙口翻。

  他声音大起来:“我要说你们贪吃,连我也不是一样,就为一条鱼来,来到这白花花灰扑扑的地方,本想找点新鲜的感受,结果是这幅样子,走进村子,就热浪扑鼻,臭味熏天。在座各位,不知你们是什么样的感受,我现在喉咙口发痒,就想咳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郑季听见了,慌忙摆脱董华山,吩咐说:“你们动手,给马县长倒杯水呀。”

  茶水来了,那玻璃杯花花绿绿,看去就叫人恶心。马运昌伸手去挡,说:“不喝不喝。”端水的人后退一步,水就晃洒出来。董华山站起来,接过杯子,朝门后倒掉,重新来了一杯,双手端着送过来。马运昌摇手,说:“我都说了不喝不喝,你又倒来。”

  董华山走得急,手上用力,杯子已经送到胸口。马运昌只好接了杯子,并没有喝,往旁边桌面上搁。那桌面不平,杯水溢出来,董华山一把抓过杯子,又去加满了,再次送过来。马运昌已经很不高兴了,任他端杯站着,不伸手接。郑季赶忙起身过来,伸手准备代替马运昌接杯子。董华山不给,鼓起眼珠子,还要往前凑。陈长勇一旁说话了:“哎,董华山,你听不懂话不是,县长都说不喝了,你还是硬要往前冲,你以为你是谁哟。”董华山闷声说:“我给县长敬茶,难道有错?”马运昌听陈长勇这话说得,不但没有制止董华山,反倒更气冲了,斜眼看他一下。陈长勇却不理会,继续道:“再看看你那杯子,花里胡哨的,平时你是装的什么,干净不干净?这会儿拿来倒水给县长喝。你是成心不叫县长吃下去的鱼好好消化哟。”

  陈长勇话一说完,董华山就扛不住了,举起杯子看了看,眼珠一瞪,一扭身,将杯子猛地朝底下一砸,哐当——一声响,杯子碎成八大块,在场人都被惊得一跳。茶水溅到了马运昌脸上,他伸手一抹,手掌上沾了茶沫沫,一时脑怒,厉声道:“你干什么?”

  董华山同样大声道:“我的茶杯不干净,损了县长的形象,我砸了它。哼!老子今天请人吃鱼,请错了。”还不解气,提起鞋跟对着玻璃渣子一阵猛踩。

  马运昌脸色青黑,手拍双膝猛地站起来,吼道:“你充谁的老子?”

  董华山豪不胆怯,认不得人了,大声吼道:“老子就冲了老子,咋个?”还摊开了双臂。

  吃鱼的人一看势头不好,起身出门,四散而去。

  眼看事态不可收拾,郑季急了眼,赶紧招呼驾驶员,一起抱住马运昌,护送到小车边,送进去坐了,他就在车门边护着。陈长勇则在屋里对董华山好一阵呵斥:“讲不得你?县长耽误了你的好事?你拿县长出气,你胆子真大了,等着吧,有你好果子吃。”

  董华山音调丝毫未减:“随便了,无所谓了,得罪他了又怎么样?拿我去坐牢打板子!”

  马运昌待在车里,气呼呼说:“叫他算清楚,今天吃了他的鱼,合几斤,加上煤水电,锅碗瓢盆,都算成钱,明天拿来给他。”

  郑季赶忙叫开车。三舅在车门边跟着跑,替他侄儿给马县长赔不是:“马县长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他,他今天是忙昏头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县长不要当回事,就当他是三岁娃娃,牙齿不全,说话不关风。”

  车到城里,马运昌都还在生气:“哼哼,好端端一个村,被他整成那副样子,又脏又乱,那个家,比猪窝狗窝都不如,还有理由耍横……”

  晚上不看电视不看书,闷坐了好几个小时。把一天的经过梳理了一下,在果木林村发火生气的事想得多一点,想着猛然感觉不好,堂堂副县长,跑到一个村里去发飙,和一个村支书吵架。村支书跑到城里,添油加醋哇啦哇啦说了,别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说,这个马运昌呀,自以为各方面都好,没哪个副县长赶得上,自满得很,下步龚祥兴要走了,补位意识这么强烈,在下面忍不住就流露啦?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上班直接去了郑季办公室。

  看见郑季脸色青灰,以为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马运昌就安慰他说:“我说伙计,生气归生气,气头上说的话,说了就过了,既然去来了,不能不管呀。”

  郑季是在生气,但不是昨天的事,才刚刚被赵林熊了一通。

  上班第一壶水还没有烧开,赵林的电话就来了,问那二十万是怎么回事。郑季没听明白,赵林声音大起来了:“你们财政局直接去地区扶贫办拿了二十万,这个权利是谁给的呀?”

  郑季赶忙说:“赵县长你弄错了,不是这么回事。”

  赵林道:“还不承认?胆子越玩越大,背着政府弄钱。”

  郑季辩解:“我们哪敢?政府盖了章的。”

  赵林被噎了一下:“我盖的章?我咋一点印象也没有?”

  郑季说:“我办事你来都是认真认真再认真,不见政府的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你胡打乱说,我根本就记不起有这回事,我要查。”

  “查吧,谁保管公章,就查谁。”

  那头“啪嗒!”一声,搁了听筒。

  没想到赵林气度会这么狭小,二十万,是人家往地区跑来的,缓解了县财政的紧张,一件大好事。有这样的人办事,不感到宽慰,反而妒忌,就因为你不知道,没分给你,就这么生气?也不想想平时几个人都爱在一起吃喝,高档酒都干去一箱,什么关系。哼,这幅小肚鸡肠,还想要做大事?打住吧,我看也是到此为止了。你查就是,政府公章就所在你办公桌里,谁还能去给你撬了?生气吧,顶多不再来往,反正我头上没辫子,无所谓了。

  看见马运昌了,郑季吐出一口大气,说:“我不生气,反正在这里干,小脚鞋随时都有穿,也无所谓了。”

  马运昌说:“我一夜睡不着,下半夜想通了,一个农民,村干部,我去和他计较,这不是给自己过不去吗?是不是,是得大,还是失大?”

  郑季听清楚了,还记着昨天的事呢,混在一起了。转过念头,微笑说:“是啊,我就说了,马县长不是那种人,心胸开阔。都不要担心吧,一夜过去,全都会化为过眼烟云。”

  “你说?和哪个说?陈长勇?”

  “是呀,我们担心你呢。”

  “不用了,担心别样吧。说正事,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一副样子,一个果木林村,连一棵像样点的树都没有,隔着一条河,一个沙子村,却是一片绿水青山。虽然没有得去,单凭那小河的水,就可以看出来,泾渭分明。”

  “情况是很不好。那又怎么办?”

  “得要做点事呢,气话要说,事情要做,这才是我们要保持的本色,对么?”

  “嗯。”

  “你给陈长勇打电话,通了我和他说句。”

  电话打通,陈长勇说:“咋个啦,还有话?”

  “马县长要安慰你,昨天把你吓坏了。”

  马运昌接过话筒:“喂,长勇呀,我马运昌呢。”

  “嗯,我在听。”

  “昨天的事,也怪我,一时没有忍住。我走了,你还在说,我也没有制止你,怎么样?”

  陈长勇说:“吼了几句,镇住了,知道自己错了,还说一定要我带他来见你,要亲自给你赔礼道歉呢。”

  “道啥歉呀,没这个道理,你转告他,不允许这样,他有什么错呀,当干部容易嘛,一年拿多少钱呀,还受气。长勇呀,替我安抚一下,有机会见着了,我也要亲自给他说,他是很辛苦的。”

  “我一定转告他,说马县长很关心他,一点也不计较他的无礼,还要我转达安抚,这就够了,他还能咋的?”

  “长勇呀,我想了一下,不愉快的事虽然发生了,但总不能因为这样就生气,就不管不问呀。既然起来了,总得做点什么事呀,我想听听的你的想法。”

  “马县长关心,这就够了,我会给他们说,一定要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传统,把村里的事情办好。其实这边已经有了一个全面的规划,只不过没来得及汇报。”

  “好啊,真应该好好听一下呢。我正想和郑局长说,要帮他们理理思路。他们自己可能不清楚,出路在哪里?”

  “马县长看见了别的村,感觉他们好,别的村有县里的干部帮忙,这个村只有区里的,区乡的干部咋能和县里的干部相比呢?区乡的干部有什么呢?要钱无钱,要技术无技术,空手道,说起来他们也难。坚持自力更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这话好讲不好做。”

  “嗯,长勇呀,你说到点子上了,你看,郑局长不停地点头,我看呀,就从财政局开始。”

  郑季说:“我们财政的那门技术到那边去使用,就冤了,干什么?帮农民算账?”

  “那有什么不好?一分钱掰着两半用,这就需要精打细算。搞经济建设,财政部门的人就是有头脑呀。长勇呀,请财政局的干部下去帮助一下,怎么样?”

  “马县长安排,当然好了。”

  郑季叹息道:“我觉得呀,根本的问题是烧柴,要解决烧煤的问题。沙子村出去拖媒的路不知给他们有多远,能不能接通?”

  陈长勇说:“隔了一条河,只能是用船。”

  郑季说:“据我所知,果木林村没有船呀。”

  马运昌说:“想办法给他们买一条?”

  郑季说:“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怕贵呢。”

  马运昌对着话筒问:“一条船要多少钱?”

  陈长勇说:“很贵呀。”

  郑季说:“金口玉牙,说出来了。”

  马运昌道:“召集几个单位,大家凑。”

  电话里问:“算数?”

  马运昌道:“咋不算?金口玉牙。长勇呀,转告那个董支书,就说我很喜欢他的直性子,这样的人值得交,告诉他,我们这就是好朋友了,无论有事无事到了城里,就来找我。啊!”

  放下话筒,摸着肚子,早餐还未吃呢,叫上郑季,到招待所煮面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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