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老天也高兴甘凉郡重回王朝,于是再没有将冬天提前送来。
甘凉郡依偎在秋日的怀抱里,玩耍着衣襟深处大片的草原、密林、野花,又将无数珍贵药材和膘肥体健的兽类,一指一指地拈出来。
甘凉苦,甘凉寒。
老天不小心给了甘凉恶劣的气候和环境,便不好意思地偷偷补偿给她得天独厚的宝藏,只是曾经的西羌人没有精力、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挖掘而已。
而王朝人不一样。
有了王朝朝廷作为后盾,王朝人仅用了数月时间便让甘凉郡脱胎换骨,马尔城、茂城以及康城都得到修葺扩建,渐渐恢复了昔日的人气。
在那些荒凉了近二十年的草甸、密林、深山里,由于大量商贾和牧人的出入,也有不少地方形成了聚居区,开始有了简单的集市。
马尔城以西百余里外的一处草甸中,便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聚居着两百来人,其中除了少数的伊兰人、吐鲁人外,大多是从王朝而来、准备在这里长住的贫民。
数十顶帐篷搭建在草甸的一处洼地,分布在那条清澈的小河两旁。
附近草甸上有一群群数量不等的牛羊,悠闲地吃着还没褪尽绿色的草,偶尔会抬起头来,欣赏一下秋日美景。
聚居在此的两百来人或许并没有多少感觉,但偶尔路经此地的部分商贾却感觉非常明显,这些牛羊比别处的牛羊更肥壮,也更温驯。
夕阳照在小河上,泛出淡淡的金光。
一位十二、三岁的瘦小女孩从河里舀满一桶清水,吃力地拎到聚居区最北侧的一顶帐篷前。
门帘掀起,走出一位瞎眼老者,心疼道:“喜儿,说了打水的时候叫我,你总是不听。”
叫喜儿的女孩抹着额头的细汗,笑吟吟地回道:“爷爷身体不好,不应该做这些事情,喜儿长大了,可以自己做。”
瞎眼老者满脸欣慰,摸索着接过喜儿手中的木桶,放进帐篷内,又从毡毯上摸着一把两弦琴,让喜儿领着出了帐篷。
帐篷的北边是一排排简易而空旷的栅栏,祖孙二人顺着草地上那条依稀可辨的小径,来到最外侧的栅栏旁边。
瞎眼老者将两弦琴递给喜儿,道:“今天应该可以了。”
喜儿有些犹豫,似乎对自己没有信心,但看了看爷爷,又很坚定地接过琴,在栅栏旁边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拉动了弓弦。
琴声响起,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甚至有些不像曲子,但不失悠扬婉转,随着微风向附近的草甸传去。
草甸上忽然出现了骚动,数百头牛羊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违反的命令,纵然不舍嘴边的草料,扭头间都还要拽上一口,四蹄却没有分毫迟疑,纷纷向栅栏走来。
在悠扬而略显奇怪的琴声中,那些牛羊自行分成若干小群,分别进入不同的栅栏,而在最后一头小羊进入栅栏后,琴声也戛然而止。
喜儿眼中充满欣喜,道:“爷爷,我做到了。”说罢将两弦琴交给老者,一溜烟跑去将栅栏的门一一关上。
瞎眼老者点点头,灰白的眼中泌出一滴浑浊的泪。
喜儿红脸朴朴地回来,拉着爷爷走回帐篷,随后便陆续有人来到帐篷前,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同时放下一些粗糙的干馍,或者清淡的奶茶,甚至只是几条手指长的鱼干。
喜儿向每一位邻居鞠躬致谢,眼睛却紧紧盯着那食物,释放着羞涩和渴望。
瞎眼老者向最后一位领居道了别,欣慰道:“喜儿真的长大了,都能自己养活了,我就算是死了也能安心啊。”
喜儿的目光瞬时离开了那些食物,看着老者急声道:“爷爷乱说呢,您可要长命百岁。”说完听到脚步声,以为又是来感谢他们帮着放牧的邻居,赶紧看了过去。
此次来了十数人,但喜儿并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而看清前面那个人穿着黑袍又戴着银色面具,不禁有些害怕,紧紧贴在爷爷身边。
瞎眼老者面色无常,抚着孙女头顶,意思是让她别怕,口中说道:“客人从哪里来?”
黑袍男人正是秦政,闻言后并没回答,而是将祖孙俩上下看过,又将帐篷左右打量,最后叹道:“叔乐的后人,竟然生活得这样清苦!”
穆尔紫檀迟疑道:“军师,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秦政点点头,道:“王朝之所以能有赤乌神骑,便是因为当年有个叫叔乐的人驯化了赤乌马,而这祖孙俩就是叔乐的后人。”
穆尔紫檀眼睛发光,道:“军师的意思莫非是我们得了这两人,也会拥有赤乌神骑?”
秦政微微摇头,道:“驯化赤乌马极难,形成神骑更需要时间,而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穆尔紫檀怔道:“既然这样,那怎么还说他们是宝贝?”
秦政的声音有些悠远,又含着一丝狠毒,道:“我们来不及拥有赤乌神骑,但可以毁了赤乌神骑!”
穆尔紫檀想了想,恍然点头。
秦政看向瞎眼老者,柔声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者默默听着秦政二人说话,腰身渐渐挺直,此时已完全没有那种让路小石心生怜惜的贫弱、孤苦以及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超然,闻言平静回道:“叔齐。”
秦政又看向喜儿,道:“小姑娘应当叫叔喜?”
老者点头道:“是。”
秦政叹道:“叔齐先生是仙士后人,自然淡泊名利,但你总得为孙女多想想,毕竟她还年幼,不能饿着肚子。”
老者叔齐微微一笑,淡然道:“你也看到了,我们并不缺吃的。”
穆尔紫檀皱眉道:“军师,他的意思是不愿跟我们去?”
秦政没有回答,沉默半晌后再道:“叔齐先生,王朝这样待你们叔家,不仅仅是薄情寡义,更是对你们叔家功勋的辱没,你若置之不顾,百年以后有何脸面见你的先祖叔乐?”
叔齐微笑道:“没有人能逼迫叔家,先祖为王朝做的事,自然是他愿意的,那又为什么要求回报?”
秦政冷哼一声,道:“叔齐先生高义,却没有想过自己这样做,本质上却是纵容了过河拆桥的恶行?”
叔齐摇摇头,道:“心中有恶,看世间便是恶,心中为善,看世间就全是善。叔家的人做事从来不要求什么回报,也不会去评判别人的善恶,所行所言,不过是凭自己的本心。”
穆尔紫檀长手作揖,道:“老先生,王朝有句古话,叫做‘怜者不受嗟来之食’,你这些吃的,不过是别人的施舍,你怎能安然受之?”
叔齐微微仰头,道:“不是别人,而是友邻!王朝还有句古话,叫做‘远亲不如近邻’,而施舍,则谓施之即舍。友邻既舍,我为何不能安然受之?若不安然,说到底还是本心不安,墨染了对方的好意。”
穆尔紫檀眼中迷糊,努力理解着老者的意思,道:“我们来请先生,就是一番好意,先生既能安然接受那些吃的,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邀请?”
叔齐的手掌从叔喜头顶滑到肩上,将孙女搂得更紧些,道:“友邻一家亲,我自然安心,而你们……虽是邻,却不友,更不亲。”
穆尔紫檀怔了怔,恼火道:“军师你瞧瞧,你的宝贝根本听不懂好赖话,我们又何必给他废话?”
秦政幽幽道:“怎么能这样说叔齐先生?在我看来,先生拒绝我们的好意,只是因为在王朝受了太多的委屈,故而对所有人都生出了戒心,当可理解。”
说完之后,他又侧头看着穆尔紫檀,沉声道:“先请小姑娘回去,等先生想明白了,自然会来找你。”
穆尔紫檀微怔之后恍然点头,浓眉突然一皱,而对面的叔齐祖孙俩随之惊呼一声,身形骤然分开。
叔齐重重跌倒在地,满脸痛苦而说不出话来,叔喜则飞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抓住,然后扔给了穆尔紫檀。
这个变故十分突然,叔喜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被穆尔紫檀拎在手中,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拼命挣扎。
草甸除了偶尔来此的商贾,平时极少有外人来,聚居此地的两百来人早看到秦政一行人,只是他们要么是被原西羌国奴役多年,要么本就是王朝最下层的贫民,实在不敢靠近生人,都在远处围观。
此时见叔齐祖孙俩被十数名陌生人欺负,众人心中既气愤又害怕,空气便变得格外的压抑、格外的寂静。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听着像没有什么感情,但语气却很笃定,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的话绝对不容商量。
“放开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