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眉山关内空旷的雪地上火光点点,远远看着,像是满天闪烁的星辰。
镇离、镇震两营汇集一处,近十万人肃立于里风雪里,每隔二十余步,便有一堆熊熊篝火,将每个人的脸都照映得红通精神。
将士们确实精神。
闵副都督已然下令,下半夜三更造饭,五更出关!
终于出兵了。
不论镇离营,还是镇震营,没有哪个将士不想杀出关去,将那些如疯狗饿狼般的西羌军斩杀殆尽,为邛州城的百姓报仇雪恨。
连赤和青颜站在军阵之外,默默地看着闵副都督誓师的壮景,两人姿势虽然相差不大,都是背负着双手,但心情却完全不同。
青颜辞了提朴,有些不能领兵杀敌的遗憾,但看着眼前一幕,想着即将要与西羌军正面交锋,仍然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连赤则是好生羞愧,因为背后的篝火将他的影子扑到身前,看着像是两三个壮汉抱在一起,与旁边那个修长苗条的影子相比,简直有些畸形。
“连胖子。”
青颜喃喃说道:“你爹不许你上阵杀敌,你觉得遗憾吗?”
连赤同样喃喃回道:“青老师,打架很麻烦的。”
青颜微微侧首一瞪,偏过头去不再理会。
连赤赶紧凑近一些,笑道:“但是不管有多麻烦,只要青老师你上阵,我肯定会跟上!”
青颜绷着脸,半晌道:“幼稚!”
“你俩都幼稚!”
又一道修长的影子飘上来,却是青胜蓝,他站在连赤身边,道:“大战在即,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连赤嘿嘿一笑,不知如何接话。
青颜也没有接话,只是看向青胜蓝的眼神有些担忧,道:“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真的打起来,你能掌握镇离营吗?”
青胜蓝想了想,道:“我会尽力。”然后看着青颜,道:“你现在没有军职,能来眉山关,那是副都督给了奶奶面子,让你出来见识一下,现在要开战了,你留在这里多有不便,最好马上离开。
青颜没有言语。
连赤赶紧保证道:“哥放心,我和青颜绝对不会给神镇营添乱……”
青胜蓝轻抚连赤肩头,轻声道:“小赤,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连赤摇头道:“真不明白。”
青胜蓝停了停,似乎在措词,半晌再道:“飞仙关被破,便是由于卓家和关山尺里应外合,现在你们连家这么多护卫留在眉山关,怎么说也要避避嫌嘛。”
连赤怔了半晌,急道:“哥,你不相信我?我可是送粮来的!”
“别说了!”
青颜冷声道:“我们走。”说罢就踏雪而去。
连赤看看青胜蓝,又向身侧六名汉子说道:“通知下去,连家所有人立即离开眉山关!”然后大叫着青老师,飞快地追了上去。
…………
大战前夕,普通军卒枕戈待旦,不一定睡得着,但好歹可以躺着休息,而像闵高和蒋仁品、青胜蓝这样级别的将帅,却根本不会考虑休息。
夜已深,三人仍在大帐内商讨军务。
蒋仁品的意见很直接,也代表了大多数将士的想法,即是镇离、镇震两营接近十万大军,而西羌目前仅有五万多兵力,只要闵副都督牵制住关山尺,那就根本没有什么多说的,直接掩杀过去,杀他个落花流水。
青胜蓝没有与西羌军交过手,对指挥调度镇离营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故而没有表示意见,只说一切听副都督调令。
闵高迟迟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借此机会彻底消灭西羌国的目的,暂时还不适宜让蒋、青二人知晓。
但他口中不说,心中却不得不考虑,拂晓出城一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又如何破康城、茂城和马尔城——这也决定了,拂晓一战不应该让两个神镇营都全力拼杀,得为接下来的战事蓄些力。
考虑归考虑,他也知道破城是接下来的战事,而眼前的战事则是先将西羌击溃,于是就着这个问题,再与蒋、青二人细细商议。
不知不觉三更已过,军卒分别报来两营造饭完毕,蒋、青二人准备退帐,闵高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觉得,放关山尺进来如何?”
蒋仁品怔道:“让他进眉山关?”
闵高道:“不错,此招是险,却也是稳!”
青胜蓝迟疑道:“副都督的意思是关门打狗?”随即明白了一个没有问出的疑问,即是为什么副都督会把营地设在眉山关内五里之外。
闵高哈哈一笑,道:“青神将说得漂亮!我就是准备……”话没说完,他突然伸手一招,那柄插在帐篷门口的双三刀便飞到手中,同时冷笑一声,道:“这条疯狗,果然自己跑来了!”
…………
眉山关每日都要放行若干流民,随着流民的数量增多,军卒们的心情也就越沉重。
这份沉重自然源于流民脸上的饥色和疲惫,自然源于流民茫然而惊惧的眼神,但最大的来源,则是军卒们心里的自责。
若飞仙关没有失守,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流民。
绝大部分的流民进了眉山关后,继续着蹒跚的步伐,向着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行去,先后远离了眉山关。
同时还有少数流民,自打进到眉山关后,要么实在累得无力行走,要么苦得无心行走,于是就在眉山关附近的树林、坳地等处留了下来,麻木地看着身前的柴火,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
不少军卒心有不忍,先是暗地里将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悄悄分给部分流民,后来见神镇营上至将军,下至领十,都对这种情况视而不见,于是更多的军卒加入其中。
今日进眉山关的流民,又有百余人留了下来。
他们本在数里外的树林里,但此时不知是夜深太寒,还是惶恐害怕,竟是慢慢靠近了关楼。
今夜当值的是镇离营。
一名当值校尉好言相劝,让那百余流民离关楼远些,但这些流民双眼无神、面色麻木,像是听不懂校尉的话,愣是没有一个人离去。
校尉虽然心疼流民,但军纪如山,又有飞仙关的前车之鉴,只得令关楼军卒前来,以人墙阻止流民继续靠近,但也反复交待下去,切莫过分为难了他们。
百余流民呆立风雪里,不少人瑟瑟发抖,亦有不少人低声泫泣,场面令人动容。
在最前方的一位流民是个单衣中年男人,突然身体一斜便倒在雪地上,全身抽搐,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
校尉一边维持流民秩序,一边令军卒将单衣中年男人抬起到关楼下的篝火边,又令人赶紧去取热姜汤。
此番变故让关楼上的军卒更是难过,莫不关切地盯着那名单衣中年男人。
而就在这时,关楼上某个器械架上的一只铁枪悄然飞起,极快地射中一名哨兵的咽喉,又如闪电般折转方向,插入另一个哨军的咽喉……
铁枪始终悄无声息,形如鬼魅,眨眼间便杀死了关楼上的六名哨兵,那些关注单衣中年男人的军卒,竟无一人察觉。
片刻,单衣中年男人忽地嗯了一声,睁开眼来,这让校尉和军卒们长出一口气。
关楼上一名军卒放心回头,却正好看到一名哨兵倒在血泊之中,一怔之后大惊道:“敌情!有敌情!”
校尉闻言也是一惊,但还没来得及传出警令,便感觉腰间一麻,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他腰间的柳刀,不知何时已插入他的身体。
单衣中年男人刚刚睁开的眼睛中闪出一抹精光,同时一跃而起,周围数名军卒齐齐闷声倒飞开去。
与此同时,远处的百余流民纷纷飞掠而起,像是一群惊遑飞起的蚂蚱,越过了军卒的人墙,又迅速地四下漫开。
他们脸上再没有任何的惊惧和麻木,替上的却是狠厉和果断,很快便击杀了数十名军卒,又拾起军卒的兵器,与其他军卒纠缠厮杀起来。
单衣中年男人更为凶悍,双手大开大合,不断有军卒被震得倒飞回去,那条滴着血的铁枪更是呼啸生风,在关楼上下穿行往返,一名又一名军卒丧命在枪尖之下。
“轰!”
混乱中突然一声巨响,关楼下的铁木门被另一条更为凶悍霸道的黑铁枪穿透垮塌,紧跟着冲出一队人马,正是西羌军。
关山尺收回黑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卓放翁纵马紧随其后,再后则是卓伟和宋且德,以及乌压压的西羌军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