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衣冠江,由昆仑雪山发源,再从南、北岷山之间一路奔腾到东海。
江北岸的绵绵长山是北岷山,现在已被北氐国改名为平南山;江南则还是叫南岷山,险峻巍峨数千里,直到北江郡境内才渐渐没入地表,留下京畿八百里平原富土。
而在湖川郡境内,南岷山被称作大巴山。
夜暮降临,大巴山在大雪纷扬中显得格外死寂,仿佛山中的一切生灵都被积雪深深地埋在了下面,透不出一丝活力和响动。
只有山顶上有一道孤独的身影。
正是路小石以为是哑巴的少年。
如果此时看到少年的模样,路小石一定会大吃一惊,甚至极有可能对自己十七年来总结的生死经验,产生根本性的怀疑。
他曾经有些不爽但却没有丝毫怀疑地判定,少年的身手一定比他强,而他早已到了化气境巅峰,则少年一定会是忘形境强者。
但世上绝对没有这样的忘形境强者。
少年身上的羊皮褂有些偏大,首先身形就显出与强大相反的瘦小来,再则坚韧的雪羊皮不知什么时候破了几个大洞,脚下的棉靴更是阔气地露出了秀气的大脚趾,这些也与强大没什么关系。
他面形削瘦,嘴唇干裂了几条口子,凝结着暗红的血渍;走路更是摇摇晃晃,乏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所有这一切,都显示此时的他不但不强大,反而是十分虚弱。
不过他的这番虚弱似乎不是因为劳累而引起,倒更像是由于许多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但少年的眼神很坚定。
直到他慢慢走到一棵雪松下,眼神才突然一黯,然后吃力地扶着树身,艰难地坐了下去,弱弱地喘着。
他确实许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自从那个雪夜离开邛州城后,他就一直在茫茫群山里向东边走,并且一直没有吃东西。
他实在不知道山野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路小石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笑到腿肚子抽筋。
在他看来,只要不是为了芙蓉糕、油煎饼这些让他感觉嘴馋的东西,并且是在他七岁以前,那么只要想吃饱肚子,实在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即使是在大雪漫天的冬天。
可惜少年并不是路小石,所以他只能这样虚弱地靠着树身,忍受着难以忍受的饥饿和疲劳。
山下隐隐有声音传来,像是爆竹。
少年微微侧了一下头,静静地听了一会,喃喃道:“王朝……过年。”
他又将头靠在树身上,浑身都没了力气,只是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些画面,于是生出些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之所以感觉熟悉,是他记得非常清楚,每一次过年的时候,殿外的灯光都会变得格外亮、格外红,有时候还会有烟花的色彩穿穿重重幔帐,射到他对面的墙上。
而说陌生,则是因为所有这一切,与殿内的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片刻后,他吃力地抬起右手,伸进羊皮褂,摸进破棉袄内,一会又吃力地将右手缓缓放在腿上,慢慢地摊开手掌。
他怔怔地看着手掌,自言自语道:“先生,真的能找到我娘亲吗?”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掌慢慢地合拢,闭上了眼睛。
……
少年睁开眼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略显慌乱地将手掌展开,看着掌心里那只玉蝉还在,才松了口气。
他将玉蝉重新放进棉袄里,抓了一把雪塞进嘴中,站了起来。
尽管还是很虚弱,但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定,抬腿继续向东走。
走出数百步后,他停了下来。
他看到雪地里有一只鹿。
从邛州城外的雪山一路走到现在,他曾遇到了不多但也不算少的动物,诸如兔、麂、麝、鹰等等,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在意过它们。
他一直很饿,而今天是饿得不得不在意那只鹿的那种饿。
于是他倒了下去,直挺挺地扑倒在雪地里。
仅仅从这个姿势来看,似乎和那个雪夜里路小石的某个动作很像,但路小石是为了隐藏、迷惑、杀人,他则是因为不知所措。
路小石的判断其实没有错,少年确实早就晋为忘形境了,这是他那位从没见过真面目的先生确认过的。
但那个雪夜甚至更早些天的连续躲避、奔袭、厮杀,似乎让他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内气运行总是不畅,像是河流决了堤、分了岔,根本不能恢复忘形境强者应该有的实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只鹿。
他决定倒在雪地里,只因为担心自己站着会惊跑了那只鹿,至于倒下之后又该怎么做,他并不知道。
所幸,那刚好是一只好奇心很重的鹿,虽然被他扑倒的声音惊得跃出几步,但很快便好奇地停了下来,经过细细观察后,竟更加好奇地向他小心翼翼地走来。
少年紧张地听着雪地里微弱的声音,心中怦怦直跳……
突然,他像雪雕一样侧翻出去,伸直的双臂像两条铁枪一样疾驰而出,紧紧扼住了那只鹿的细长脖子。
一人一鹿在雪地里翻腾。
刚才那一个漂亮而迅疾的侧翻,用尽了他不多的内力,等那些好像裂了缝的经脉再运行内力,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没有内力,就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所以不多时他便累了——好在那只鹿更累了,他得以成功地将身体重重压在了鹿的身上,然后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只鹿,甚至很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两只手都扼着鹿的脖子,确实没有多余的手再去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侧过了头。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更小的鹿来到他身边,用嘴唇拉扯着他羊皮袄的下端。见他盯着自己,小鹿松开口,怯怯地后退一步。
但仍然盯着他。
黑溜溜的一双眼睛,怯怯又勇敢地盯着他。
他微微一怔,脑中出现那个雪夜,自己从毡帽下看到的那双眼睛。当时看得并不是特别清楚,但他感觉得到那双眼睛很明亮、很清澈,像冬夜的星星一样。
他莫名地松了手,斜了身体,那只鹿挣扎而去。
小鹿瞅了瞅他,跳跃着追了过去。
两只鹿跑出数十步远,忽地停了下来,呦呦地叫着,显得很急迫、很惊慌,然后迅速向山下跃去,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与此同时,少年猛地站了起来,警惕地转过身,瞳孔微微收缩——雪地里有十数只灰色的狼咆哮而来。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没有像那两只鹿一样逃跑,而像一个真正的草原汉子那样,采取了最正确的方式来面对狼群。
以强制强。
转瞬间,群狼就跃到他面前十数步的距离,但看到他镇静的身影,竟齐齐地停了下来,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嘴里低咆着,随即又不安而警惕地左右跃动,冲着他呲着雪白的尖牙,滴下细细的涎水。
少年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此时莫说是面对十数头狼,就是面对一头狼,在正面交锋中自己也不可能显示出真正的强大。
于是他缓缓后退。
他不是直线后退,而是斜斜地退向山顶南侧——那里有一道沟壑,还有树木,以及裸露在雪层外面的黑青色岩石。
群狼警惕而急燥地随之而动,始终和他保持着十数步的距离。
“敖呜——”
或许是终于发现了少年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和强大,狼群中体格最强壮的那头公狼突然出发了嚎叫,群狼则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令,眼神里再也没有警惕和不安,转而发出急迫和贪婪的光芒,齐齐扑向了少年。
少年不见了。
在狼嚎响起的那一刻,他纵身跳进了南坡那道沟壑。
沟壑里的积雪比向阳处更为厚实,少年平直着身体,双腿绷直着朝下,像滚木一样在雪面上疾速地下滑,双手则摊开插进雪层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不知是想保持平衡,还是想做些其他什么。
群狼纵跃而来。
那头壮硕的公狼最先跃到沟壑上侧,躬身一扑便跃过了少年滑过的痕迹的大半,前爪没入雪层里的同时,后脚就贴了上来,然后再次纵身扑出,将前爪探向了少年的头部。
少年在疾速地下滑,看着似乎不能避开公狼的利爪,但看着就要被狼爪扑上的时候,他突然扭转了身体,雪层里的右手从侧下方挥出……
一块黑青色的石块砸中了公狼的眼眶,石块上面的棱角扎开了它粗糙厚实的皮毛。
公狼哀嚎一声,在雪地里翻滚而下,留下一路殷红的血花。
少年在一扭一砸之际稳住了下滑的身体,但刚刚探起上半身,又一头公狼已经冲着他胸膛飞扑而来。
一头扑在空中的狼,便如一只离弦的箭,却比箭的杀伤范围更大。少年根本来不及左右避让,或者像先前一样挥动手中的石块。
他像是没有跪稳一样,猛地向后一倒,与公狼的身体几乎擦着错过。只是在翻滚的过程中,他那只露出棉鞋外的大脚趾踢中了狼腹。
公狼远远的跌落,然后向雪坡下翻滚、哀嚎。
这两头公狼冲在最前面,另十数头狼也落后不远,少年在眨眼间处理了与这两头公狼的亲密接触后,其它狼已顺着沟壑两侧扑下,溅起一片纷乱的积雪。
少年仍在雪坡上翻滚,但和群狼冲下坡的速度相比,终究太慢。倾刻之后,又有三头狼扑近,同时将前爪探向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