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召开计划生育督战会,我坐在主席台上,看见后三排有个白发老者,太像我岳父了,我下去顺着走道走近看了,果然是他。我多不好意思,缩了头走回来,在主持会议的副书记耳边说:书记呀,后三排那里有一位头发白白的,您看见了吧。
副书记正正眼镜朝那头张望一下,说:看见了,我这里正纳闷,哪个单位还有这么大年纪的同志,莫非是少年白?
我说,那是我岳父,今年已经整七十岁了,上周才给他过的生日。
副书记拿下眼镜,举在手里,一双劳累过度形成的黑眼眶对着我,问,什么情况?
我摊开手掌心,又摇头。我咋知道什么情况?
岳父喜欢四处走动,每天两次,基本按照上班时间的规律,东南西北却没定数。是不是走着突然犯了迷糊?我岳父喜欢管闲事,街上有争吵的地方都会看到他的身影,是不是遇到什么难解的矛盾,要来寻求县领导的帮助?
坐在那里的岳父身子端正,腰板直立,前后左右都是晚辈,没有人要与他搭话,但看上去他自我感觉却很不错,悠然自得,直着脖子眼睁睁看着主席台上。他目光稍稍抬一寸,自然看得见主席台顶部的会标,那是鲜红底子大白字:全县计划生育突击工作动员部署大会。岳父是看不清还是故意不看?会前通知点明了,单位一把手和选定的突击队长必须到会。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会议,是一个十分严肃的大会,因为前几天被地委行署点了名,再不狠抓落实,年底的奖金就要泡汤了,这还不严重,重要的是一把手要去背书!就这个会场里,齐整整坐着的都是说话管用,下令有行的人物,无形中插进这么个苍苍白发的老头子,算哪门子事!
副书记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就扭头吩咐办公室主任,赶快找到单位主要领导,赶紧来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叫他想办法将老同志接走。
看着主任疾步走去,副书记戴上眼镜回头很郑重对我说了一句,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人都到齐了,主席台也坐满了,会议立马就要开始,主任还没有回来。副书记低沉着声音宣布开会,然后侧脸看我一眼,神情十分凝重。会中主任露面了,悄悄给副书记递了个条,副书记看完条,又看我一眼,我只看到眼镜片闪光。
散了会,岳父宽幅度甩手,和着大家一起,咯吱窝夹着文件袋,优哉游哉走了。我想着晚上去家里,要怎样入手,和他探讨这件事。你去参加开会,是接了什么地方的通知?该不会是自己主动要求的吧,离休了,在家休息,锻炼身体,颐养天年,换角度讲,也是组织要求呀,实在闲不住,就去老年大学报个名。
台上只剩下副书记和我的时候,他把主任叫上来,要他当着我的面说一下是什么情况。
岳父单位的局长没在,说是跑工程项目去了。主任就给他打了电话。局长让主任带话给副书记,说他没来开这个会,是给柳书记请了假的,他那边的事情很重要,牵涉县里的投资上百万。尽管这样,他们也是很重视这个会议的,专门来了人,把会议精神领回去,局里面还要认真研究落实。局长说,领导就放一百一十个心吧,单位有人来开会,回去有人牵头办事,挂钩承包的村计划生育突击工作一定按进度推进,县里下达分配的四术任务保证百分百完成,绝不会拉全县后腿。
副书记问主任,没和他说为什么要一个离休老同志来开会,单位没有人啦?
主任回答,说啦,人家说这事呀,不要东问西问的了,直接去问老革命就行啦。
老革命?副书记有点不理解。
老革命指的就是我岳父。
我岳父一九四二年参加八路军,一九八四年办理离休手续。下来的时候是股级干部,几年前中央来了政策,连升三级,享受了副县级待遇。
我和他女儿谈恋爱的时候,第一次进家,就看见她小弟玩着一块奖牌,使劲地扯着带子抡圆圈,很享受地谛听呜呜的风音。奖牌打在我的腿上,我捡起来看了,和小弟的手心一般大小,五角星的五个红色角,围绕中间的毛主席像,背面两行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赠,字都是繁体。我猜这是抗美援朝纪念章。
我对象从里屋拿出一个纸盒来,里面又是一堆纪念章,我看了其中几块。有一块解放西藏纪念章,正上方一面红旗,红旗中央是毛主席像,下面有西南军区一九五二年字样;我还看到渡江胜利纪念章,圆圆的极像一枚五分硬币,一个解放军战士挺枪在前,后面是很多的船帆……这些纪念章与小弟玩的那一块一样,都是铜质的,我一边看,一边想象着岳父当年经历过的那些战斗场景。当时我和他大女儿正热恋,所以在与他们家的人谈到老革命的事迹,我不失时机地表达了我的敬意,每句话都满含着由衷颂扬的情素。
热恋中的对象给我说,爸爸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一直跟叔爷爷过。大一点就去给大户人家放羊,可是不小心丢了东家的羊,没敢回去,就四处漂泊。最后在大别山遇到了八路军一个支队,就参加了革命。从此扛枪穿军装,在部队干了十多年,走遍了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贵州四川广西云南等好多个省份。
刚好我对革命战争历史感兴趣,我查找了资料,收集了这个八路军支队的线索,和岳父在一起也就有了谈资。谈话自然很跨进入佳境,我激情洋溢,说我搞清楚了,你当时所在那支部队的领导人,前几年是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他还健在,找个机会,去首都,拜望拜望?
岳父好像突然不认识我似的,盯着看了一阵,说:你……弄个啥呢?怎么这样想,这样就说了呢?……难道我们日子过得不好,缺衣少食什么的?一家人长得白白胖胖,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还……还……看了看那边摘菜的岳母,嘟哝说,你们弄啥?
然后,竟有几天时间,和我见面都感到别扭。这让我很难看,岳母安慰我,别和他一般见识,只是这么说说,你看他就鼓起那牛卵子眼睛。就会说一句,你们弄啥。不是我们弄啥,是他本人要弄啥?问他,从一九四二年出来,这么多年,老家就没有回去过,还有几个亲戚,也不晓得,他认得哪个哟,转脸一个都不认得。
岳父显然听到了,站起来跺脚,嘟哝着,你和孩子说那些干啥,出来干革命,谁个还能总想家里的事?真没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