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站列车就到终点。我的旅伴又热情地为我点燃香烟。为我对他所说的事的专心致志而高兴。他说:“你快去厕所来,现在正好空着,你去来了我再去。故事还有一小段哩。讲完了,也就该下车了。”
他紧跟在我后面,我刚出来,一个女生插缝,从他背后抢了先,他跺脚,喊道:“同志麻烦你快点,我要尿裤子了。”女生用的时间相当我的两倍,他憋得直摇头。门开一道缝,他就迫不及待要进去,女生尖叫一声,他赶忙退了出来,说:“你插缝我都不说了,还大声武气叫唤。简直叫人无语。”女生抬头看他表情,不敢再叫,低头疾走了。
回来坐定,又点燃烟,说:“刚才说到哪点啦?”
我说:“厨房门口,郭歪哥出现了。”
“是啊,神兵天降,夏荷获救,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兄弟,一晃,如服刑一般的三个月快满了。有一天,很久不见的好天气突然来了,出了太阳,弟兄们都跑出来了,聚在岩石上晒太阳。这样的好天气实在难得,大家憋闷的情绪都释放了。有扭头作怪低声吟唱的,有瞬着草根拿树枝在石头上划道道的,有专心致意摆小石子下棋的。
“尽管动作各自不同,当一把手队长摇着一根树枝条,悠闲地走在通往女生宿舍的小路上时,山岩上的各种声音消失了,各种动作停止不动了,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注意一个方向。在那儿,小河的下游,女儿泉边,夏荷正在洗衣服。她做什么事多那么细心,以致根本没有发现队长从不远处走过。然而队长没有靠近小河,而是迈着休闲步伐,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她们的住处。
“队长进去一分多钟,两个女生就出来了,低着头急匆匆走开,走得远远的,像小兔子钻草丛一样躲得无影无踪。女生寝室里这会儿应该一个人也没有了。队长现在一个人待在里面,而夏荷洗完衣服,肯定也要回去寝室,她哪里知道,一头饿狼已经潜伏在里面,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一口吞下这个猎物……也就是分分钟之间,夏荷拧好衣服,端着脸盆,低头走向寝室,那道小窗悄悄关上了。她就要走到门边了,此时山岩上静得出奇,只听见小溪水流淌的声音,象婴儿在嘤嘤地哭。风不吹,阳光也不见。岩头上的几个小伙子,眼睛瞪得蛋大,心口突突跳。
“突然间,在听到一声清脆的瓶子砸碎的响声后,一道火光在眼前一闪,紧接着一条白色耀眼的火蛇随小溪蜿蜒而下,火光跳跃着,呼啸着,一忽儿黄一忽红,挟带着一阵强风,很快整条小河都着火了,阳头上的小伙子们,跳起来,狼嚎一样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刚刚走到门口的夏荷,听到呼喊声,站住了,转过身来,看到了山上跳跃的小伙子,再顺他们的手势看去,火焰像一条龙,呼啸着,一路翻滚,她也惊呆了。
“寝室的门打开了,队长跑了出来。他也看到了火龙,他赶忙跳到高处,看到上游有几个人,就朝他们大喊,快下来救火。小溪的尽头是是一个消水洞,不用人去扑灭,前后不过十分钟,没等那些伙计们靠拢,火龙已钻进消水洞,火苗也跟着进去,变成一股青烟,腾空去了。
“有人在小溪上游某个地方发下现了汽油瓶。经过检查,很显然,有人往小溪里砸汽油瓶。队长恼羞成怒,发誓要查处这个坏分子,一定严惩不贷。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知道了,郭歪哥声称对此事负责。
“队长发飙了,下指令全体停工,坐下来开一整天会,公开批判肇事者。郭歪哥开心地笑着站上批判台。他一点也不害怕,和大家打招呼后,站在那里开心地微笑。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正义的保卫行动,可以说是一次对正义的伸张。队长把事情的性质进一步拔高,报上级批准,把郭歪哥押回厂部,实行拘留。
“队长算是出了口气,但也失去那次为所欲为的机会,他心情也一直好。那两个副队长很快回来上班了,他们一直怀疑有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还会有谁呢?他们三个是单独吃小灶,问题是三个人中两个中招,而另一个全然无事。两人密谋了一阵,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最后的结局,队长调走了,不过他的前途好像没有受什么影响,还当官,到供电车间当了指导员,谁也奈何他不得。一个副队长转了正,另一个副队长心安理得,他获得了不值夜班的待遇。
“值得庆幸的是夏荷,危险远离了她。她后来感谢我们,每人获得她亲手做的一双鞋垫。仔细看她,感觉正如郭歪哥所说,与冬梅有几分相像。正因为这件事,我心里受到了一些震动,沉浸在一段匆忙回忆的日子,我决定回家一趟,看看能不能碰上冬梅。
“半年之后,我回了家,我通过熟人关系打听,总算见到了她。而那时,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那孩子长得很乖巧,孩子的父亲是个医生,帮助她开了一个小诊所,日子过得平平静静,见了我也没什么很热情的表示,一般性地打了个招呼。进一步打听,得知她公公,也就是男人家爹是公安局政工科长……这正是我当初的愿望,只要她不被遣送下乡……
“回厂后,鬼使神差,我又去找夏荷。夏荷也有了丈夫,是一个工程师,工学院采矿专业毕业的。夏荷热情地接待了我,后来她又把闺蜜介绍给我,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模样一般般,但脾气好,会忍。经历过那一段时期的同龄人,懂得珍惜生活,我们的感情很不错的,她身上没有夏荷、冬梅的任何相似之处,这样更好,不至于让我经常产生经常陷入痛苦的回忆,胡思乱想。
“我结婚的时候,托人给郭歪哥送去一张请帖,不知道他的大名,怎么写呢?最后我还是写了:恭请郭哥阖家。
“郭歪哥到底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有人告诉我,他被安排下井去了。我知道老鹰山矿井下的事情,他们对井下工人有句话,叫埋了没死。下面的人千方百计托人找关系调上来,他什么关系也没找,叫下就下。在井下上班,作息时间就完全颠倒了,我们下班他上班,他有空的时候,我们又在岗位上,基本上就没有见面的机会。至此以后就一直没有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现在呢?他会不会还坚持在井下?他那副样子有点变化没有?怪怪的,我说的是他嘴角上那道伤疤,想起来印象倒是很深刻的。”我说。
“咳。”我的旅伴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发白的天空,“你永远也见不着他了。这世界上关于郭歪哥的一寸骨头一把灰也找不到了。”
“出了什么事?”我大吃一惊。
“就在我的女儿满月,我请了三桌客,大家的交谈中,得知他的消息,他出事了。”
“什么事?”
“按说我女儿的满月酒,应该请他的,当时只是想,我结婚请他都没来,那么女儿满月请他,更不会来了,就没有请他,哪晓得就是这当口上出事了。他是被人家用乱棍打的。第二天我赶去医院看,人已经被拉到火葬场去了。”接下来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人家告诉我,他是自己爬去医院的,求生的本能支撑他爬了两里路,本来应该有救,但医生接了一个电话……
“接了个电话?”
“医生的基准就是救死扶伤,躺在面前的人不管他是谁,哪怕是阶级敌人,也要救治。这在战争年代都遵循的原则,可是现在,反而不被……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都清楚了,当时他正好下夜班,遇到两个少女被一伙流氓追逐,他只身冲了上去……这是他一贯的脾气,路见不平,吼一声就跳上去了。”
“见义勇为呀,后来呢?人抓了没有?”
“抓了,少女也出面指证了。不过……”
“不过什么?”
“有后台,保释出来了,说他们是正当防卫。”
“那指证呢?”
“指证?可以反悔的呀。有人还要去问问,都被叫去打了招呼。那几个小流氓的背景实在太厚实了,厂子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唉,朋友,难得再出现这种人了,这种要么死气沉沉,要么乱七八糟的环境产生不了这种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人的见义勇为……相反,还有人哼着鼻音说这样的举动,真是神经病患者这样的话哩。”
我胸腔里积满了闷气,吐不出来,我连声说:“怎么会,怎么会……”
“兄弟,有个片段,是别人给我说的,却好像是亲眼见的一样。这个片段算是给他一点点安慰。是怎么回事呢?拉他走的那天晚上,来了一位中年女人,长得端庄清秀,身边有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发辫上扎着白花……”
“是什么人呢?”
“是郭歪哥在家乡大水塘里救起的一家三口,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刘芳容。丈夫被雷电击死了,卖掉所有家财安埋了,但再也没有什么可供生活需要的东西,女人受不了,一时糊涂,拖着两个孩子一起坠河了。郭歪哥听到有人叫喊,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就跳了下水去,一手抓大人,一手抓小的小孩子,他第二次再下水去,就没找到大的孩子了。”
“太惨了。”
“就是。”我的旅伴说,“郭歪哥好像有好多事我们都还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德性,过了这么久,他这个人,一讲名字大家都熟,一讲他的事,就是钦佩得不得了,巴不得他就在身边。有人讲他为女人而死。我觉得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女人在这世界最柔弱,最容易被人欺负,为她们伸张,为她们出气,最应该呀,同情弱小,辅助弱小,难道不是我们一直崇尚的品行么?同时,这个世界之所以美丽,还不是因为有了女人?女人是大自然的精魂,女人养育了男人,男人应该知恩图报,生为女人,死为女人,这样才算真男儿……”
列车停稳了,我的旅伴说他今天不能再陪我说话了,他带我去招待所先住下,安顿好了我,他就和我再见,匆匆地走了,留下了他的联系电话。我就在招待所休息,还须等待一天,到后天上午十点,他一定来找车来接我,一同去鹰子山,郭歪哥就在那上面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