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夸张说,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东西我可是花了钱的,有些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家是书香门第哩。桂跛子说,哟嗬,我咋看不出来呢?我无论怎么看你都和我一样呀!钻进哪家后园子,翻出来一块破砖,就要拿来到处招摇撞骗。
我坚守我的底线,说无论你怎么诋毁我,都不会损伤我一丝一毫的名望的。你知道城里四大家族的说法吗……桂跛子说,嚇倒我啰。不过我桂福天的为人,想必你不会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展开来念就是贵人洪福齐天。我一个人当得了你们四大家族。中大街前大街旗帜路专政路的交界处,也就是今天文化广场那一代,关于我桂福天舍身挡坦克的故事,一直流传着,想必再过几十年大家也不会忘记。你要是不知道的话,问去问问你娘老子。
我讥笑说那一次在轩辕寺,有一个人被炸得遍体鳞伤,被人抬死狗一样出来,那是你吗?那一次名声更大呢。桂跛子死盯住我,说,你知道的东西还不少,你当时多大,十二?很明显,桂跛子一点也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过的那一段。其实那只能算是那一代人自我做作的一段笑话,根本不值得一谈。那些过场已经随着时光的推移而远去了,留在人们心里的恐惧早就被岁月打磨消失了。你就是要不要提起来,人家也只是那么宽怀,那么淡漠地一笑,一点也不怀疑你记住那些东西还会有什么意义。即使有人想再发动那么一场革命,也不会有多少人能产生丝毫热情了。
我晒笑说算了,现在你这个样子,再呈什么狠也不行了。桂跛子说,你瞧不起我?你来和我到街上去,见了公安局王国宝,他是局长。你站在旁边观看,我就叉了手站在路中间,然后你看是我为他让路,还是他为我让路。我说他根本没有注意你,当你是一条丧家犬,让什么呀。桂跛子说,或许我把局长二字去掉,我要大声喊一声王大,看见我了吗?我说那你就惨了。
桂跛子说,王国宝会怎么着?他会要让我到里面去,你们看去就象在抓我,你们要是跟了去,就会看见我在参观新砌的看守所大楼。王大局长他就在我身后呢。当然,或许我早就想回去住几天,蹲在里面可以全心全意进一步作深刻的反省。就要王大局长替我磨墨,我就慢慢回忆,把那些躲藏了几十年,现在还躲得好好的犯罪嫌疑人一个一个地隆重推出来。那就有热闹看啰。我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我要对社会做重大贡献,政府就要为我发奖,奖金少了我才不干。我才不管那些人现在做什么,发了多少财,当了多大官。我要的是钱,我从断手断脚那一年算起,一年一万,不,两万。少一分也不行。
桂跛子手舞足蹈,涶沫子乱飞。见我一动不动,说,咋啦?你不相信?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仰了头,说,随便。我说,你那条腿是在轩辕寺丢的,你去轩辕寺,就是为了找断在那里的骨头?他笃笃笃跳到门边,说,平均三个来月,我就要去轩辕寺一次,不去就心慌得很,我丢失在那里的东西太多了。他又说,找不着那些骨头了,那我就找活人,只要他没有瞎,我就让他和我一起在西门桥,看我修车,只要他没有聋,我就让他听我吼样板戏……好老弟,不要再扯远了,我的故事还多得很,以后有时间摆给你听。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有没有古画砖,我的时间可是按分秒计算价格哩。
我郑重其事说,你说个价。桂跛子说,你有多少?我说,我可以一次性给你几百块。但是,我这个人办事有个原则……他打断我的话,老弟,不要说那些无用的话了,你还会有什么原则哟,可别说不是孔方兄啰。我知道,这个原则你爱死了。这样吧,你拿一块古画砖来,我付你二十五块钱,就这一个原则。一块二十五,十块二百五,以此类推。我说,不可能,你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价值无法估量。那就算了,桂跛子挥动五个手指头,老弟,你太年青了,你的价值观还得需要提炼。不过我不骗年青人,愿欺老狗熊,不压鼻涕虫。你可以去问一下和我年龄上下经历过好多事的那些人,看我桂福天的德性……
我建议找个地方喝酒。他欣然应允。他酒量并不好,酒后话多,什么都说,我知道了他的很多过去,按今天的法度,他很难逍遥法外。他却很不在乎,认为进出监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说进去了,也就没有什么害怕可言了,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什么也联系不起来,一样都不想,人也就十分轻松了。我再次提出要加价。桂跛子营养都进了脑壳,怎么醉也不松口,二十五就二十五,一分不会多给。
那以后好长时间我坐立不安。我找借口两次去看曲老爹。第一次是送旧电毯去,并把他的床挪动了一个位置。曲老爹没有做出多大反应,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观看。第二次,我送了一块豆腐。曲老爹似有所觉。躺椅的位置向后朝墙近了些。那破旧的漆皮斑驳的衣柜竟然从这边房移到了那边房。挡在古画砖砌的那道墙跟前。
天气极坏,乌云在房顶悬垂。我在菜园子边徘徊,我拼命激活脑细胞,作了多种设想。我设想让曲老爹参加新马泰旅游活动,花五千块钱出去十来天,回来的路途上又到世博园欣赏名花异草,时间足够我把事情摆平;我设想有一个外商看中了那片土地,投亿元资金建摩天大楼,克日就要征地栽桩;我设想曲老爹突然结交了一个年青女人,她尤其喜欢热闹,坚决要马上搬出菜园子;我设想桂跛子找到了曲老爹,二人就在菜园子边打将起来,打得天昏地暗,于是我就……
越想越复杂,越想心情越沉重。我就象只饿狼,绿光闪烁的眼珠死死地盯住那灰巴溜秋的房墙;我低垂着头,高耸着屁股,在那儿游过来游过去,总是无从下口;我绞尽脑汁,唾沫奔涌,眼冒金光。实在受不了的时侯,我就回家蒙头大睡,让那些五光十色的砖在梦中頻繁显现。它们顺了我的思路,一会儿变成一摞亮盏盏的金砖,一会儿变成了一沓一沓排好号码的百元大币。天大亮了,我醒不过来。中午了我还不想睁眼。直到有人跑来猛烈敲门,我才回到现实。不情愿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家,不情愿地呼吸阴冷霉臭的空气。
来人住在南门口,见我去过菜园子多次,报告说曲老爹被人砍伤了,已经进了医院。我先是一惊,随及喜出望外,曲老爹还没有苏醒,去看也白搭。我急打一个出租,赶去菜园子。门锁得好好的,墙也没有什么动静。强盗撬开窗子进去,开门逃出。强盗用的是曲老爹的菜刀。这强盗进错了地方,曲老爹又很清醒,一只小耗子过路也会餐惊跳起来。曲老爹伤的是肩膀,血流多了一点,昏迷了两天两夜。这等于送他去作一次旅游,天赐良机。我赶紧制定并实施了那个蓄谋已久的计划。我以曲老爹的名誉办了房屋改建手续,不花几个钱,用了一天半时间。我装了五百瓦大灯泡,找来七八个工人,一天一夜把那道墙拆掉,当然,拆到一定的时候,我安排了一大盆猪肉米粉,供他们宵夜,我把那些砖装进预备好的大麻袋里,用沙盖上,剩下的时间我去找桂福天,我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必须达到三十五,甚至四十了才出手。
我竟没有找到桂跛子,我跑遍了全城,问过所有的修车人,敲过了所有沾有油污的门板,但无济于事。这家伙失踪了。
曲老爹苏醒过来,但虚弱得很,这一下够我忙的了。医生交待,要多给老人些营养,要少量多餐,要让老人身上舒服,就要勤为他换衣。医生被护士顶了嘴,转身拿我出气,说我来得少,没有尽到职责。
曲老爹住到十天就要出院。我劝他说,慌啥?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将就住着,有我服侍你呢。过了一天他就收拾东西。我又说,你不住在医院里,公安局怎么会很快破案?案不破,手续就不好办,医药费也不得人给你付。曲老爹还是要走。我按不住,只好对他说实话。
我说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人一生当中要遇到很多事的,这很正常。所以人们经常跟自己敲警钟,在心里树立防范意识,也就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再说,有些事是根本回避不了的。比如这件事,在若干大事面前简直小得不能再小了。尤其是对于县长,站在城市发展和规化的大局面前,拆掉一两间房子那真是小菜一碟。
我狠着心肠说,县城的大规模改造是所有老百姓都知道并且充分理解和支持的。要修环城路,要建体育场,政府研究了,要开发南门,那一带的旧房,一律要拆除。要重建新的房子……我硬着头皮往下讲,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应该给他讲点实事求是的东西。我敲了几下自己的脑壳,我几乎是哼着说房子已经拆掉,损失已经……我注意到曲老爹的表情,脸上的皮肤开始充血,呼吸正在变粗,眼珠子在收缩,目光直射。他甚至扭转身子,伸脚找鞋,要出院。医生怎么会答应,说无论如何,必须继续留院观察三天。
我心里惦记着那些砖,两天之内,我必须做好要做的事情。在脑子里快速计划,这点时间不知道能不能完全抢救出那些砖,又不使一块砖受到损坏。我天一亮又赶到现场,突然发现眼前有个坑,这个地方头天还堆着一米多高的一大堆灰渣,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大坑?半夜有人来挖的?坑边灰渣里露出一块红布的角,我勾腰揪住那只红色布角,一点点把它扯出来,是一个红袖章,绸缎做成的,那红色早已褪去,曾经深印上面的黄漆字迹斑斑点点。我举起袖章,对着阳光,看上面的黄漆,连起来读出一串字:捍红总指挥部总指挥第一号。我跳过坑,在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几样虽久远但很熟悉的东西,一个布满斑点的钢盔、一根失去了弹性,锈迹斑斑的黑色钢鞭。还有,我的手摸着一根黑色的管状物,我用力把它扯出来,我的天,是一把枪!根据小人书和电影上得来的知识,这是一把二十响驳壳枪。
我有点慌张,尽管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但看见后,这心里就一直止不住地颤抖。额头上还一阵一阵冒冷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爹的东西,也不敢说是他埋藏了它们,又在上面修房子,小心翼翼地实施守护。我只希望这是一个意外,我拆旧房子是为了古画砖,昨夜又有人来挖了坑,不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想我们都无意让这几件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不是曲老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我不知道。
我赶紧找人把古画砖搬运回了家,有多少算多少,丢失一两块在所难免,也就顾不上了。我在家里安放大盆,装满水,一块一块把砖擦洗干净,然后小心码放在床底下。每天,我和衣躺在床上时,总要很好地想象一番,想念一阵桂跛子,可爱的残废,洪福齐天的大人。我真心诚意等待他的隆重莅临,一直到现在,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