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天上有几颗星星,很亮,挨得很近。它们听不见枪声,闻不到火药味,所以大胆地闪烁。山林后还有一线残光,把那小片天染得黄惨惨的。
当土匪蜂拥冲下山来时,石锅湾里响了最后一枪。我勉强抬起头顺着枪声看去,只见机枪班长扑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成了一个血人。他的枪口对着山上,抠着枪机的手变成一根血棍。再也没有枪声了,我们的人全都倒下了。土匪扯着破嗓子喊:缴枪不杀!我总算看见这些家伙的真面目,大多数穿着破旧的黄军装,真是被打散的重新聚合的残兵败将,有的蓬头污面,头发像鸡窝,有的穿的衣袖只有半截。
我把枪对准胸口,我要跟堂兄一起去了,跟机枪班长一起去了。我的手很难够着机枪,一用力,肩膀剧痛,又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土匪已经站在我们身边,一个家伙正在搜我的身。我一睁眼,他“妈吔”大叫一声,退一步就稀里哗啦去抓枪。当时我的脑后凉幽幽的,没有东西垫着,知道就是那个洞,我大吼一声,猛跳起来,返身一跳,“刷——”下去了。下面是光滑的石板,一滑滑到一道岩峰底下,枪子射不进来,手榴弹下来就沉到水底去了,我就这样活过来了。当时只是想到别叫狗日的小土匪逮了去……
“哎,小鬼头们,你们在干啥?”
有几个孩子趴在锅边,正在抠锅巴吃,锅底彻底冷却之后,锅巴就脱壳了。招呼大家围成半圈,又让他们给点烟,拍拍点烟的孩子:“怎么样,石锅湾的战斗,够激烈的吧。”
有孩子因为没抢到锅巴吃而生气,对另一个说:“还我蛋糕。那个孩子理直气壮:“不还,你不给我吃,我和妈妈讲,不带你去游乐园。”第三个孩子说:“游乐园好好玩,里面有美丽的猴子,有狡猾的娃娃鱼。”
“我才不稀罕,我爸爸说春天要领我们去爬黄山,天下第一。”
犟伯分开了他们,感觉手臂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了。他心里有颤抖,这些事,我八辈子也忘不了,都憋了这么多年,难受呀。在大磨盘边痛痛快快讲三天三夜,那才……可是,像昨天晚上,讲了,好受多了,我还要讲下去,可是你们不要听了,要去游玩,要去看动物……孩子们不顾他的感受,孩子们记不住往事,不知道往事对他们今天的快乐游玩意味着什么,他们只对眼前的事物好奇。他们发现了在头顶上飞来飞去闪闪灼灼的东西,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那是萤火虫。”犟伯念叨,“是萤火虫。萤火虫,落到我家房角落。”孩子们围过来,观看他手心里的一只萤火虫。他轻声唱吟唱起来:“萤火虫,你上天,雷打你;你入地,火烧你;孩子们跟着念:“……你下来,我保你。”他叹息道:“好多辈人过去了,就忘不掉,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怪!别样事好忘,而这个,就是忘不掉。”他放掉萤火虫,让它跟随伙伴,朝山那边飞去。
月亮总是在山头上,总不肯快点升到蓝蓝的天空中。它爬山爬累了,所以长时间在哪儿休息,喘气。我也走累了。犟伯想,好像该休息了。越是这样,越要想起躺在石锅湾的战友们。
老伙计们。他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别怪我撒下你们,我像牛一样活着,没要政府的一分钱,我是对得起你们的。我还恨你们哩。拿你狗日的小国民党吧。你明明知道土匪就在山上,在设口袋等着装我们,就一直不讲出来吗,支支吾吾的。狗日你不是人,就不说,你又为什么要跟着走,身在曹营身在汉?哎,机枪班长,你是真英雄,可是叫我怎么说你呢?你对堂兄服服帖贴,因为他是区长,他叫你朝东,你就绝不向西……我的堂兄,哥啊,我该怎么说你呢?我给小鬼头们怎么讲,你太轻敌了。淮海战役你没死,渡江战役你没死,小小石锅湾里栽了……
我告诉你,哥。本来我想回北方一趟,两季蔬菜就够路费了。想去看看嫂子,没有去,为什么呢?见了嫂子,一问;“你哥呢?托你给他的鞋,给了没有呢?”我怎么答呀。十几二十个人全都死了。只活了两个,我一个,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国民党,他没有死,他被他们的人抓去,打个半死,又被我们的人救了出来。他把一切都说了,我才洗脱了临阵逃脱的罪名。他后来还当了科长。他要我写个申请,要求解决待遇,我没有……你要是不死……我把你的骨头捡来了,埋在苞谷地中间,我也给自己留了个穴,紧紧靠着你。算了,我不计较了,我能够活着,安安心心种苞谷,和小鬼头们玩耍,够意思了。我是一定要回去一趟,不知还能不能看见嫂子。她是不是还等着你,等你回去生儿育女,种庄稼打粮食,过太平日子。哥,我说这些你服不服。你肯定不服,服了你就不是英雄了。哥呀,我不说你了,永远不再说。
他擦了一下眼角,手背上粘了一点湿东西来。他慢慢想,该不该把这些全部讲给孩子们听呢?他们心灵那么弱小,会不会因为过度的难过损坏呢?他卷了一支烟,找一小片白纸,仔细裹紧,舌尖小心添一下纸片,粘好。他找一根粗壮的苞谷杆,把烟卷夹在叶根部的缝中。“我给你点燃了。”他轻声呼唤堂兄,盯着火柴头慢慢升腾的一道白烟。过了一会儿,又用心卷了两支,分别夹在两根细一点的苞谷杆上。
他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了,正围着大磨盘转圈呢。大磨盘那里天天热闹,就因为有孩子们,孩子们可怜,天天被那些无聊的人灌输那些毫无道理的东西。
有几个无聊人到磨盘边了,歪戴帽子斜穿衣。他们就要寻孩子的开心了。犟伯忍耐不住,猫腰来个冲锋,突然在大磨盘边出现。他没怎么对付小伙子们,只是狠劲地瞪眼。小伙子们看了看他,自动移开,让出一个位子。他坐下了,还搭上腿,大口大口吞吐烟雾,小伙子们身上的香水味被烟雾熏走了,小伙子们拍拍身上,站起来走开。两个女人相约来了,坐在一起纳针线活。女人鼻子灵敏,闻到了什么,先闻自己的身子,又移动屁股,低头闻磨盘,一回头,惊奇地朝犟伯看,恍然大悟,不好闻的气味就在他身上。两个女人端起阵线簸簸赶紧走开了,走好远还扭脸看,犟伯只是笑。又一拨人聚拢到磨盘边来,被烟屎的臭味熏得坐不下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犟伯好不快活,他一个人占据了大磨盘,要等到孩子们到齐了,就堂而皇之给孩子们讲新的故事。堂兄在村里当儿童团长,小小年纪,就设陷阱夺下了伪军小队长那只驳壳枪,这故事讲起来一定精彩。至于他在石锅湾那个洞子里憋一夜后来被说成是临阵脱逃,然后又被纠正的一长段,就不必要再说了,孩子们小听不懂。
月亮很快就爬上了南华山顶,可是孩子们还没有出来,他们是被大人控制啦,还是觉得昨夜的老瓜稀饭吃太多?不会的,他相信孩子们一定会出来的,他们的天性就是这样。再等十几分钟,就都到齐了。嗨嗨,一起疯跑到那边去,那里专门留下了两个老瓜,黄灿灿的,正甜蜜蜜趴在地里等着去发现呢。吃完老瓜稀饭,我们还回到这里来,见我们的故事,坚决不让那些鬼人再来教你们学坏了。我们要永远永远占领这里。
犟伯躺倒在磨盘上,真舒服,难怪那几个年轻人一来就这样仰八叉睡着,还在上面打滚。他也照他们的模式滚了几下,哎哟,腰背反而有点疼。还是仰面朝天平平地躺着舒适。
天上有几颗星星朝他眨眼,神秘地朝他飞来,不消说,石刚才飞去的萤火虫,回来见孩子们。孩子们一时还没有到来,星星就在头顶上盘旋,他伸手一抓,没抓住,萤火虫在头顶跳跃,朝那一排房子飞去,在那边窗口停下来。好像要偷看房间里面。孩子们真磨蹭,为什么一直不肯出来?
犟伯认为萤火虫看见了什么不肯飞走,他也过去,蹑手蹑脚,靠近了窗户。有两个小孩,大约是两兄弟,正趴在桌子上写功课,妈妈就在他们旁边。桌子上有杯子,有盘子,杯子里的液体是白色的,冒着热气,盘子里有点心,是红色蓝色和白色的组合。犟伯闻到了一股气味,他从来没有闻到过,他一年到头,最好闻的是苞谷叶缨子,瓜花的味道,这种奇怪的香味竟然直往鼻子里钻,往肚腹里面钻。
孩子写一下,抬头看窗外,好像看见了犟伯,就拉扯另一个孩子的手,四只眼睛一起看过来,犟伯感觉好温馨,好激动,朝他们笑。妈妈起身过来,犟伯赶紧猫腰跑开,回到大磨盘上。
犟伯感到心酸,身子骨软软的,更多的萤火虫从天上飞下来了,一阵风刮过来,月亮被吹得抖了几下。今晚孩子们不会来了,家里桌子上的点心太香了。那他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他动了一下身子,身子有点摇晃,神志恍惚起来。
他回身看,一阵亮光,一群人朝他走来,是一支部队,堂兄满面欢喜站在他面前,手上拿着那双白布底鞋。堂兄接二连三问他,你嫂子怎样?肚子里的孩子怎样,出来了吗,长多高啦?堂兄哈哈大笑,把烙饼分给战友们吃。一个个吃的饱饱的,堂兄威武地站在那里,给战士们部署任务,一队左边,一队右边,包抄敌人。堂兄说,蒋介石八百万正规军都被我们打垮了,就剩下几个毛毛匪了,我们要一鼓作气,干净彻底消灭他们,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冲啊!
堂兄带领大部队朝石锅湾冲锋,下面一群敌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命。我们的大部队就像潮水一般,很快就把那一小撮敌人淹没了。胜利了!堂兄高举着红旗,带领部队大踏步穿过了松树林,来到大磨盘边。磨盘上摆放着鲜花,糖果点心,和孩子们吃的一模一样,好香好香。两兄弟坐在磨盘中央,周围都是孩子,要听他们讲故事。犟伯谦虚地指点孩子们,去找堂兄,他是区长,他最勇敢,他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他有好多好多故事,一辈子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