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过的野鹿冲,怎样过的鹰嘴岩,我都记不住了。到欢喜岭脚下的时候,我真的完全精疲力尽了。太阳渐渐偏西,心里袭上来一阵紧张,还有很长一段坡路,望着这么长的路,剩下力气都吓跑了。我实在不想走了,腿脚就像一对铁棍,一步也不想拖动,整个身体草把一样倒在路边坡上,连嚼草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好几次抓住麻袋扣的索子头,想打开麻袋抓煤出来,最后又缩回了手。我要把这七十五斤煤一两不少地推回家去。我的脑海里浮现妈妈在铁锅厂的锅炉出渣口筛煤籽籽的样子。腰必须弯九十度,手臂展的很宽,才能抓牢筛子,妈妈的身子与筛子连为一体,大幅度剧烈地摆动,煤籽籽堆上妈妈的脚背。本来可以不去筛的,可是烧锅炉的师傅说,一口袋煤籽籽可以换半斤盐巴呢。
安排我来推煤,妈妈可是想了又想,等了又等。我在妈妈跟前勒袖子露筋肉显力气,妈妈总是笑笑,如果白天提到推煤的事,到了晚上妈妈就睡不好。有一回妈妈说,要是你生在长生哥家,根本不用想,说什么也得去推煤,偏偏你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你也晓得,我们家不是一斤煤都买不起的呀。
西斜的阳光特别刺眼,我看见地边的树丛里有棵树,嫩叶长了不少,也还有老叶,遮藏着金黄的果子,一定是熟透的柿子或梨。我连爬带滚过去,哪是什么柿子?是棵金弹子树,是一种又硬又涩的果实,我才不管他金弹子银弹子,先吃几口再说吧,然而树干根本摇不动。我用尽全力甩石头去打,扔上去的石头才比我高一两米。我无助地呆在树下,等天上刮风,或者飞来一群鸟,都可能把它碰落下来,风真的来了,把果子吹下来了,落到到脚边一看,却是干黄了的树叶。
我的眼睛饿得开始昏花,看不清事物的真假了。
但是偶然间我得眼睛异常灵光,这种灵光是极度饥饿和恐慌带来的条件反射,就像猫头鹰,可以看到几千米以外的食物。
很远很远,一座小煤山在缓缓移动,是一架板车。接着我的鹰眼十分清晰地看见了煤尖尖上立着的一颗小小亮点——饭盒。
为了不让煤面子抛洒,拖煤人就在煤面上洒水,用锹背拍紧,即便板车被路艮跳起来多高,煤也不至于抛洒下来。好像等了整整一天,等到那车近了,饭盒更加清晰,而板车因爬坡而缓下来,开始走之字拐,车一会儿驶向右边,一会儿又驶向左边,我真担心饭盒被摇翻下地,那样的话……饥饿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逼我我拼命挣扎,我从草地上弹跳起来。连跳带滚下去……板车上来了,我也抓到了饭盒,赶紧掀开,眼珠因外突而生痛,然而,饭盒里面空空如也……
我轰然倒在地上。
眼前的乌云飘开,长生哥的身影在晃动,我看见长生哥正在搬我车上的煤,把我的煤弄到他的车上,以后,挂上皮带,弓起腰杆试了试重量,觉得还可以,就停下车等我。我决定站起来,但是很难,很难也必须站起来。我挣扎着,抓住空车的车把。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推来的煤,拼尽我全身力气的七十五斤煤,它现在到了别人车上,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它很快就要被推到后街老屋基去,在那里接受讨价还价的检验,然后被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可怜地烧掉,它在叹息,被烧成灰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躲进远处林子背后,灰黑的天夸张地压下来,冷风阵阵。我听见了长生哥说,还是起来走吧,你听到远处的声音了吗?是豺狗来了,太阳落坡,豺狗炖锅。他接着紧张地说,豺狗正在走近我们呢,快起来走,推起车往前跑,快点。他紧接着语调凄惨地说,如果一旦看见豺狗,跑不赢了,就用煤把自己的脸涂黑,和它对着看,豺狗看见一张黑漆脸,就以为是它同类。
我的头发根竖起来,逃命的意念激活了行动因子,我的腿居然可以动了,手握住车把也觉得有力气。我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走。鸡公车都被我震慑了,轮子转动起来。那一段路上我感觉不是在走,脚底板一点知觉也没有。总算到了平路上,望城坡就在眼前。过了望城坡,豺狗不敢来了。我除了脑子还在活动,浑身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好不懊悔,我早该把煤丢在路上,或者分一半给小红兵,和小红兵一起爬上嘎斯车,那现在已经安稳地坐在家里了。我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阻挡我到底?那些好听的故事,经过人工渲染的漂亮风景,现在看来,无非是一个圈套,自私,阴险。
长生哥使劲朝手心吐口水,使劲握好车把,使劲挺起腰板。那座小煤山在他面前耸动。老鸡公车痛苦地*,无可奈何地前进。我在后面用嘲笑的眼光看推煤人嶙峋的背影,背上的汗迹花里胡梢,画满了艰难险峻,筋暴暴的小腿和黑巴巴的脚,却表现了无尽的心满意足。
我看见了县城稀疏的灯光,一套哄骗妈妈的谎话也构思成功,我想好了,先说是煤价提高了,钱不够……后说是因为车子做得不牢,走着走着不晓得哪儿就出问题了。我还在尽力构想谎话,长生哥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不远处有一道可以蔽雨的岩石,等我靠近,他就走过去,在岩石下摸索出一个包裹,桐子树叶包着五六个核桃一般大的冰冷的,干瘪的火烧洋芋,他递了三个大的给我,我的手是被他拉过去的,他说好像有点馊了。他吃了两个小的。
那种时候,不管什么东西,不管发出什么怪味,只要塞得进嘴里,咽下肚子,几分钟后,奇迹都会发生。我挺直了腰杆,挂好皮带,顿了顿地皮,腿杆,脚腕,一点都不痛,而且异常有力。长生哥说很久以来他们就是用这个办法,解决到家门口,也是最艰难的时候的问题。挺得过挺不过往往就是这最后的关头。有了这几个洋芋,怎么样?有劲了吧,不光是煤推进了家,人还保留着精神,没有累垮,这才是最重要的。
看见我腰杆直了,眼睛亮了,长生哥对我说,来,帮忙,把煤搬过去。帮忙?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把煤搬回到我的车上,又替我把车把的皮带松紧度调好。
路灯照着我们的时候,只看得到两颗眼珠子,我们对看着开心大笑起来。我人生第一次四十华里步行,穿越十数座山川,为了一斗半煤费尽全身力气……我现在感觉长生哥那些游戏般的推煤故事,和我这样贴近,相当迷人。路灯照亮鸡公车上的映山红,它受损了,焉败了,我心和它一样,也在震颤,毕竟与我同行了一天,现在,看了它深沉的色素,虽失去亮丽却坚持到了最后。
长生哥的老鸡公车呀咿——,呀咿咿——呀唱起歌来,引领我的鸡公车前行。我看到了家门,它开着,透出忙活的光线,我还闻到了蛋炒饭的香味。我一下子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我要喊长生哥一起去吃,哪怕只是一碗饭,我也绝不含糊地分半碗给他,不,是大半碗。不光如此,我还大声说,长生哥,你必须去相亲!那夹克我要借给你,它才洗过两水,是很新很新的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