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玄将糖葫芦往慕青衣手里一塞,二话不说便在街上疾跑几步,在街上百姓高呼“仙家”的赞叹声中御剑而去。
慕青衣一只手伸在空中,到嘴边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她强忍笑意,扭过头又自顾自看起了把戏。
她既已入了青州城,便不急着去找苏文秀。城里的几个元婴修士多少对她还有戒心,说不得她还要先找这个名叫陈中玄的小道士串一串话。
恭王府青州承宣布政使司的大殿之内,几位高官的脸色皆有些阴沉。
尤其是知府柳怀风刚夸下海口说请来的两位仙长,乃是南岩道宫的高徒。
原本以为陈中玄快去快回,不会耽搁太久,就连居中首座的白衣男子,似乎也是信心满满。
他身后的韩中禄更觉城中有几位元婴真人坐镇,师弟不过是去去就回,在诸位大人面前表演一番。
未想等了好一时,诸位大人闲聊到无话可说,只好静坐在大殿之上。
说等,就一定要等。
如果说出了事,早有道正司的人来报,眼下既然毫无动静,想必是无事。
韩中禄满脸是汗,眼角余光瞥见的几位大人,脸上都盖着一层青气。
也就身边这位气定神闲,似乎时间对他来说,有用时片刻不缓,无用时,则任其流逝。
他身上有着一股极为好闻的海棠香,那是位次尊贵之人专有的味道。
海棠之中,唯有西府海棠有香,其余皆无香。因而西府海棠的香味被称为天香,制成香料后,用长柄铜勺燃着海棠香里外薰衣,着身后遍体都是清香味道,一点也不刺鼻。
西府海棠遂成位次极高的高官的专属香料,这些高官便被雅称为“棠官”。
像是京中六部尚书乃部堂级的官员,常自称本部堂,而外人称之,便爱称他们为棠官。
每位官员都想得此雅称,在私邸之中,也爱用此香,却不敢使此香出府。
韩中禄闻着这清新淡雅的香味,心中的焦躁稍稍安定,他又暗运真元,道心复又空明,脸上终于生出一派从容。
然而就在此时,殿外剑光一闪,年少的道士法剑归鞘,一张圆脸满是不安神情。
韩中禄心里一凉,竟是通体生寒。
大殿中肃穆到压抑的氛围让陈中玄极不好过,左边尚好,三名大员心性养得不差,右边知府大人脸色虽是阴沉,见人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多少也稍露霁色,毕竟是他请来的人。
两位知府同知却是面沉似水,眼中的愠怒不加掩饰,似乎在代替上官进行无声的诘问。
首座之上,白衣男子此时却微微一笑,道:“你嘴角的红色是怎么回事,受伤了么?”
韩中禄闻言看去,双眸陡然瞪得滚圆。
他还待出言圆场,便见陈中玄双眉微皱,竟是下意识地舔了一下。
那本该说是“血迹”的东西被舔得掉落,竟然是糖葫芦的冰糖包衣!
一时间,场间呼吸之声清晰可闻,皆是绵远悠长,似乎每个人身上都藏着滔天怒焰,却不敢发作,只待首座那位冲冠一怒,他们便要群起攻之!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
大殿内传出一阵豪笑,却是那白衣男子不怒反笑,又道:“看来只是芥癣小妖,不足为虑。”
众人闻言,愣了一时,然后纷纷笑应,连称南岩宫名不虚传,柳怀风更是借机大肆吹嘘,场面登时变得十分热闹起来。
陈中玄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极为懊恼,忽瞥见师兄向他偷偷招手,他便径自走到白衣男子身边立定,脸上的汗珠瞬间被道法蒸干。
“鹿大人,今儿殿内的宴席先撤了吧,诸位大人想必心情已坏。我带两位仙长到青州名楼迎客楼用饭,顺便要邀请青灵县来的两位生员,亦要烦劳你作安排。”
此话一出,诸位官员心中一紧,都摸不清这位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什么意思。
他们确实心情不佳,难道便因如此就要取消午宴么?
还能这么干?
堂堂布政使肚子里藏着一堆问题,可他却不敢问。不是怕了他,而是这位实在是心思剔透,很容易把自己玩死进去,轻易不敢多说。
他是出了名的天机慧眼。
鹿兰奇大方地点了点头,看向柳怀风道:“如此,便交克雷安排好了。”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与众人一一拱手准备离去。都指挥使沈炼忽地开口道:“大人,炼愿与同行。”
原以为他借兵青州,会给青州都司一个面子,却不想白衣男子摇了摇头,道:“沈兄不必心急,此是郭某私宴,只请两名学生,那县令和县丞也是不带的。”
此话一出,青州知府柳怀风心中一跳,暗忖道:“好大的胃口,他这是看上我两名学生了么?”
沈炼身姿挺拔,威武不凡,一张瘦而黑的脸棱角分明,闻言却不多说,只拱手退下。
不料他走至门口,复又旋身道:“大人,非是本将小题大做,如今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之间的关系,各位也都心知肚明。这节骨眼上,这两名学生算是救了军部的脸子,不但本将要谢,大都督也要谢,还请大人替本将好生款待。”
白衣男子点头相应。一旁柳怀风心里又是一跳:“看来指挥使大人是看中那苏秀才了,嘿,倒是没跟我抢。”
…………
…………
应化院,孙淼对着李由之连连作揖,娓娓道:“李县令千万不要多想,待会午宴便只有我青州系的官员在场,那人不在,学生也不在,我等畅所欲言,更是自在。”
李由之眼角抽了抽,低声问道:“那人,莫非是……?竟然是他,难怪是他,合该是他!”
李由之蓦地长叹一声,双手负于背后抬首望天,眼中露出浓浓怀念之色。
造化弄人呀,时至今日,连提他的名字都要小心翼翼。这天机慧眼,真的那么可怕吗?
一想他座下有双骏效力,中州不过也才两只,李由之登时有些释然。
“孙知事不必如此,两位学生非是本县的私产,能得郭登峰宴请,这可是大大的荣耀啊!”
孙淼脸色丕变。
苏文秀和刘兆英坐在半月桌旁,李由之凭窗而立,吴宗道捂着一个手炉,坐在刘兆英的旁边。
吴宗道的八字胡有些蔫吧,眼中的神情很是复杂。众人静静等着,李由之将他们唤到一间屋内,却是久久不言。
苏文秀看着李由之,从他的侧脸能约莫看到几分凝重神色,想来是大人一直处于思考之中,而非有意将众人晾在此处。
“我乃天子门生。”
李由之喟叹一声,缓缓地又道了一句,尽是苦涩:“我乃堂堂天子门生!”
苏文秀心中微凛,他看了一眼刘兆英,发现刘兆英也是双眉紧蹙,显然心中亦有些紧张。
官分九品十八级,作为一个中等县的县令,乃是正七品的官员。
若说一般小吏也被百姓称为官,那正七品的县令,即便是在京城与诸多京官同列,亦无人敢小觑。
只因大家同为官,而非吏。
正职官员无分高低,最差都是举人出身。而李由之,更是同进士出身,也属进士,在殿试三甲之列,可谓是风头无两,最低都是外任为一县之令,最高则可升入部堂,成为侍郎这一等级的朝中大员。
李由之便是带着这个念想来到青州做官,然而一等二十年,曾经的风光不在,到如今自己的顶头上司柳怀风比自己还小,已是一州首府的知府。
真真是意难平。
“我是承宣六年的进士,与九州八骏之首,人称天机慧眼的郭从善郭大人,乃是同科取士。”
此言一出,李由之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深刻了几分,而苏文秀却是双目大张,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九州八骏之首与李由之,竟然是同科?
二人有云泥之别,年龄更是相对不上,如若不说,谁会觉得这两个人乃是同科!
见到两名学生的神情,李由之脸上泛起一抹苦意,自嘲地道:“就知道你们不信。从善如登的郭登峰,如今不过才三十几岁,我与他差了将有二十年,谁会想到我们是同一科进士。”
李由之眸光停在苏文秀身上,缓缓地道:“苏家小子,你可知道,稍后要请你吃饭的,便是那衮州白马城,郭、从、善。”
声音渐缓,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又似乎暗藏着一丝警告。已将步入花甲之龄的官员发出呓语,双眸穿透时空,见到一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俊脸之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自信与恬静。
“本官一直以天子门生为毕生荣耀,他身为一甲状元,却在殿上笑说古今,意指自己乃是天造之材,无人能教。他的那双眼睛……”
焦距重新汇聚到苏文秀茫然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李由之重重地道:“可以看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