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阴老祖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天近人比他更老。按照井九的推论,六百多年前天近人离开南海,代表雾岛老祖南趋寻找传人,最终以接引者的身份选中剑西来,那么他现在应该至少是七百多岁。
他的修行天赋普通,精神强度却是世所罕见,修行七百多年,念力可动天地,按道理来说很难遇到敌手。遗憾的是他擅长给人算命,却没算到自己的命如此不好,先是在朝歌城里遇着井九与禅子,现在又遇着阴三这等人物。
最关键的是,他以为这是自己与玄阴老祖设的局,哪里想到最后自己变成了局中人,自然惨败,甚至连自杀都没来得及,便被阴三完全控制了神魂。
“你这个局其实挺好的。”
阴三看着玄阴老祖说道,满是欣赏的神情。
老祖很不好意思,揉了揉发红的鼻头,说道:“和真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总能学到些真经。”
阴三逃离青山剑狱后,先去南海找了雾岛老祖,带着西王孙重回大陆,埋下重夺不老林的前因,然后去冷山荒原里找到玄阴老祖,从此共同游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玄阴老祖是阴三的保镖、仆人、捧哏、清客以及老狗。
没有人愿意做狗,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大魔头。
以玄阴老祖的魔功境界,要杀死阴三是非常容易的事,只需要动动手指,甚至吹一口气。
问题在于,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阴三究竟用的什么方法让青山剑阵发现不了自己。
他也不想再回到冷山地底。
不见天日的岁月实在难熬,尤其是他已经出来了,哪里还有勇气再回去?
如果他想摆脱阴三,扯断颈间的那条狗链,便要找到一个方法杀死阴三之后依然不被青山剑阵发现。
他曾经动过大泽畔那个龟壳的主意,但后来发现萧皇帝居然是阴三最坚定的追随者,只能放弃这个想法,然后他很自然地想到另一位遁剑者,视线落在遥远南海的雾岛上。
在果成寺里,他通过后厨里的那位胖和尚,联系上了投奔西海剑派的苏子叶,表明自己的身份,提议西海剑神与自己一道做些事情——西海剑派是雾岛一脉,这件事情虽然隐秘,但他这样的老魔头并不难猜到。
无论是杀死阴三还是井九,对西海剑神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只要他知道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
最开始的时候,老祖想的是杀死阴三后,用雾岛的方法遮蔽气息,不让青山剑阵发现自己,后来发现阴三对初子剑很感兴趣,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更完美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在阴三试图控制天近人的时候,他忽然暴起偷袭,反而让天近人控制住阴三的神魂,找到那个躲避青山剑阵的方法。
就像阴三说的那样,这个局真的很好,甚至可以说完美,只有一个问题。
阴三知道了。
……
……
阴三没有明说,只是给了玄阴老祖一个教训。
他明知道井九还藏着后手,不管是神皇还是青山,却没有对老祖说,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被柳词一剑贯穿,身受重伤,险些身死。
老祖在大泽畔醒过来后,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一切,当即赤裸着身体从血桶里爬出来,跪到他的身前,痛哭流涕地表达悔意,请求他的原谅,反手就把西海剑派卖了出去。
阴三从稻草堆里抽出一根稻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看着远方初升的朝阳,有些疲惫说道:“以后不要这样了。”
老祖赶紧站起身来,像蒙童一样站着,双手紧贴着裤缝,说道:“再也不敢了。”
他差点死在果成寺里,这样的教训足够深刻,同时也让他想明白了白鬼那天为何始终没有露面。
青山镇守,便是他全盛时期对付起来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可那位在真人面前竟是乖巧的真像一只被阉了的猫,为什么它会如此害怕真人?
果成寺后厨的那个胖和尚已经暴毙而死,再也吃不着蘸腐乳的馒头,裹着苏子叶的烤肉。
海州城里那个酒楼,是老祖与西海方面约好的联系地点,谁能想到那居然也是不老林的产业。
相知满天下,无人不通君,从西海到东海,从雪原到蓬莱,整个朝天大陆都在真人的注视之下。
真人现在不再无所不能,但似乎依然无所不知,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人感到恐惧。
他只是不知道果成寺里,玄阴老祖对麒麟的那一击看似凶残,却没有带去什么真正的伤害。
看着稻堆上的那个面容清秀、神情淡然的年轻人,玄阴老祖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真人已经知晓了初子剑的下落?”
天近人躺在稻堆下面,闭着眼睛,还有气息。
阴三看了他一眼,说道:“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做为南海雾岛最初来到朝天大陆的接引者,天近人知道很多秘密,对西海剑派更是熟悉至极。
玄阴老祖满脸媚笑说道:“恭喜真人。”
阴三从稻堆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远方走去。
老祖拎起天近人,就像一条老狗叼着骨头,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向着朝阳初升的方向而行,不知道要去哪里。
……
……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这句话赵腊月曾经听井九问过。
那是很多年前在海州城的时候,他们是清天司通缉的要犯,参加四海宴的各宗派修行者准备围杀他们。
云雾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散开,山崖间的剑意越发凌厉,生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哪怕没有见过,赵腊月也已经猜到,这是青山剑阵的味道。
太平真人闭死关后的三百年里,青山剑阵从来没有启动过,甚至连启动的征兆也没有。
最近一年里,青山剑阵居然连续两次出现启动征兆,剑峰两次显露在天地与诸峰弟子眼前,令人震惊。
去年底青山剑阵那次启动是要远距离诛杀果成寺里的玄阴老祖,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就在她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云雾重新回到峰间,青山剑阵平静下来,说明目标已经消失。
想启动青山剑阵很难,想让它停下来更难。
井九知道那人就是师兄,只有他才如此了解青山剑阵的运作模式,把青山剑阵变成万里之外的一把剑。
他用这把剑逼着玄阴老祖留在身边当保镖,自然也可以借青山剑阵的势,做一些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无法做到的事,就像先前那样——看青山剑阵先前对准的方向,他想对付的人很可能是剑西来。
青山九峰里有鬼,比如方景天,比如那些隐藏更深的人。
四大镇守里,鸡犬没能升天,但必然也会倾向他,阿大胆小两边不敢得罪,元龟只知道睡觉。
而青山剑阵就像是他的一个玩具。
不管怎么看,师兄在青山的底蕴依然强大,如果将来真的正面开战,谁胜谁负还真未知。
井九已经确定是白刃仙人把自己打落红尘,烟消云散阵肯定被师兄做了手脚,只不过那个手脚可能做在很多年前,比如四百年前。可惜的是没能在果成寺里杀死师兄,如果当时他没有昏迷,一定会让皇帝不要管自己,先把师兄镇杀再说。
再隐秘的事情,终究无法瞒着所有人,如果让一茅斋等正道宗派知道师兄逃走了,必然会大动干戈,至少中州派肯定会借此生事。当年师兄在朝天大陆引发的那么多血雨腥风,没有人能忘记。
如今风雨便要再来。
换作以往,井九不会太担心,但现在他太过弱小。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沉默了很长时间。
严重变形的右手,就像是被绳子捆死了的盆中梅。
如果是真的梅花,或者还能从这种畸态里寻找到一些别样的美感,但这是一只手。
修道者向往极致,所以当年青山里很多师长看着井九便觉得他肯定很有前途,因为他的脸太完美。
不再完美,那就是有问题,也不是难看那么简单。
右手是他真正的锋芒,无法修复,会严重影响到他的战力以及将来的修行。
在剑峰里静养半年,情形只是稍好了些,以这个速度,他想要完全修复右手,只怕还要几千年。
井九有些郁闷,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绪。
当然,他本来就很少有什么情绪。
换作当年,渡海僧这样的禅宗高手,他一指头就戳死了,哪里会受如此重的伤。
他想起赵腊月与柳十岁追杀师兄时的事情,问道:“那根骨笛连十岁的剑都斩不断?”
赵腊月说道:“我的也不行。”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去上德峰。”
……
……
上德峰很寒冷,峰间大部分是耐寒的松树,看着并不如何好看,主要是太过单调,看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些腻。
井九与赵腊月站在峰下,已经能够感觉到前方传来的寒风。
上德峰是青山九峰里最森严的地方,严禁普通弟子随意进出。
他们如果不想亮明身份,便要想办法自己进去。
赵腊月想着剑律大人的冷酷性情,说道:“我让元曲过来开路?”
师父让徒弟过来做任何事情都很正常,比如走后门之类。
“这里我比他熟。”
井九带着赵腊月向峰里走去,没有顺着山道而行,而是直接走进了松林里。
寒风拂着树枝,松涛阵阵。他对这里确实很熟,明明没有道路,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厚厚的松针,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方向,很快便来到西麓的一片山崖,找到了一处洞府。
这里的温度要比峰下更加寒冷,如果不是修道者,只怕需要裹上好几件棉服,才能撑得住。
赵腊月跟着他走进那座洞府,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应该已经荒废多年。
在洞府的最深处有一堵石墙,她伸手摸了摸,发现表面滚烫至极,有些吃惊地发现,原来整堵墙居然都是火玉。
石墙上附着一道禁制,井九挥手除之,带着她继续向里行走,穿过数道狭窄的石缝,走进一条幽暗的通道。
越往通道深处,温度越低,越来越冷,石壁上凝着的冰霜越来越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通道终于走到尽头,那是一处断崖。
崖前是深渊,或者说是一个通往地底的大洞,一道天光从极高处落下,照亮了洞底。
一只如山般的巨大黑狗静静躺在洞底。
天光照亮它身上光滑、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毛皮,看着就像是最名贵的缎子。
井九带着赵腊月飘下去。
黑狗睁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眼神幽冷而漠然。
“她是神末峰主赵腊月,它是尸狗。”
井九为他们做介绍。
黑狗缓缓低头,表示见过了。
赵腊月认真行礼。
黑狗再次闭上眼睛。
井九看着它沉默了会儿,转身向剑狱里走去。
剑狱里也很寒冷,空气非常干燥。
通道两侧囚室里散溢出来的气息非常可怕。
这些囚犯有的是恐怖的大妖,有的是冥部的强者,有的是双手染满鲜血的邪修。以赵腊月的性情,她应该对这些囚犯的故事很好奇,说不定还想找机会过来试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看都没有看那些囚室一眼。
“这间囚室里关着的是泰炉师叔,你应该称师叔祖。”
井九发现赵腊月没有反应,转头望去,发现她在想什么事情竟是想得出神了。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神末峰里要不要养只狗?”
赵腊月醒过神来,看着他认真问道。
井九想了想,说道:“元骑鲸不会同意。”
赵腊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说道:“我是说养这么大只狗。”
井九不明白,问道:“为什么忽然想着要养狗?”
“现在峰上有猴子,有猫,有蝉,对了,还有你带回来的那匹马,养只狗怕什么?”
赵腊月说道:“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能看门,总不能指望那只懒猫吧?”
“为什么要养狗?”
“狗很忠诚。”
“为什么?”
“尸狗大人很帅。”
二人随意说着话,来到了剑狱深处的一处大厅。
大厅的地面是青石铺成,四周有灯,比剑狱别的地方要明亮很多,也温暖很多。
二人的右手方有条通道,在灯火的照耀下通往极深处,尽头有间囚室。
通道与那间囚室外,都布满了朝天大陆最凌厉的剑意。
感受着那些剑意,赵腊月神情微变,下意识里看了他一眼。
“这些都是我当年的剑意。”
井九带着她向通道尽头的囚室走去。
前些年他来看柳十岁的时候,只是看了那间囚室一眼,没有过去。
因为他不想去看囚室里的画面。
既然是他的剑意,自然随着他的踏入而自行解开。
没用多长时间,他与赵腊月便走到囚室前,推门而入。
囚室里的布置很周全,有床有桌,有各种器具,有引来的细泉,甚至还有法器不停幻出蓝天白云。
剑狱里这样的囚室仅此一间。
赵腊月看着床上的那具白骨,已经猜到这里曾经关押的是谁。
只是太平真人逃离剑狱才三十年,为何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井九走到床前,发现那具白骨的右臂已经齐肘而断。
“原来如此。”
整座青山,他与师兄对万物一剑这四个字的理解最深。
所以那把飞剑看着不像是剑,而是笛子。
井九静静看着那具白骨,仿佛看到了很多画面。
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囚室里,师兄沉默地修行,用尽无数岁月,忍受极致痛苦,最终把自己的手臂练成了飞剑。
然后,他把右臂从身体里撕扯下来。
能承受多少痛苦,便意味着当年井九与柳词、元骑鲸的背叛给他带去了多少痛苦。
这些痛苦,现在想来都是恨意了吧?
赵腊月明白了井九的意思,视线从白骨的断臂处移到他变形的右手上,心想果然是师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