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二节 争权夺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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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并未理会群臣的反应。

  大臣们酸或者不酸,对他来说有什么问题呢?

  作为帝王,他很少在乎臣下的感受。

  握着手中宝剑,天子向前一步,道:“朕……一直在想,黄帝、颛顼、尧舜禹……历代先王,究竟是以何治天下,而臻于极致,以致刑措不用,黎庶安康,天下太平,四海无兵戈,有远方之国来朝,有万里之外之夷狄来献?”

  “仁义?德治?礼仪?”

  他微微抬头,道:“这些固然重要,然则……高皇帝、太宗皇帝、先帝等历代先帝难道没有修仁义,用德治,建礼仪?”

  “朕亦孜孜以求,臻于此道,缘何凤凰不来,河不出图,洛不出书?”

  “及至张子重献三世之论,而新丰出多穗之嘉禾,亩产七石,朕终于明悟……”

  “仁义、德治、礼仪,此皆先王之政之毛也……”

  “其所依附者……”天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于一个‘富’字!”

  “国富,方能兵强马壮,才能令天下臣服,使四海安宁!”

  “民富,方能仓禀足,然后知礼仪……”

  “故孔子之适卫,语子弟曰:富之!”

  “故礼曰:国无九年之畜,曰不足;无六年之畜,曰急;无三年之畜,曰国非其国也!”

  “故尧帝命舜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是故,朕方能乘太宗、先帝之积,而鞭笞匈奴,一统四海,临于天下万国君王之上!”

  “所谓小康之世,所谓太平之世,依朕之见,也不过是一个富字而已……”

  “小康谓之小富,民可温饱,稍有积蓄,国可充实,稍有余力……”

  “而太平谓之大富,民之富庶,小户犹藏万家粟,家家皆有余钱,餐餐能食鱼肉,人人皆能受仁义礼智信之教,知君臣父子之序,于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国之富庶,更是无可想象,有无量量黄金,蓄无尽之财帛麦粟……无论水旱汤蝗,地动山摇之灾,皆能救民于水火之间……”

  “及至此时,凤鸟当朝,河出图,洛出书,汉之治,臻于极盛,永永无穷,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皆得太平安康!”

  “故朕知,汉之天命,朕之天命,乃在富国富民而已!”

  说完这些,天子便看向他的大臣们,他微微抬起头,显得信心十足。

  这些话是他深思熟虑良久,并且和许多人沟通后才讲出来的。

  事实上,这些话在当代属于人人皆知,但没有人敢讲出来的实话!

  就像一个灰色的童话,傻子都知道,什么礼仪、仁义、道德,都是假大空的玩意。

  从民间到官场到高层,人人都在忙着富贵。

  但却从未有人讲出来。

  尤其是帝王开口讲出来!

  不是大家都想装傻充愣,实在是讲出来要冒的风险和承受的代价太大了!

  两百多年前,法家靠着一手‘富国强兵’,打遍天下无敌手。

  最终,终结了延绵数百年的乱世,重新一统天下,并建立了以郡县制和中央集权为特点的新世界。

  然而,其崩溃的速度,同样快的惊人!

  秦人奋七世之余烈所塑造的帝国,在秦始皇去世后就迅速土崩瓦解。

  便连其大本营的老秦人,也在乱世之中,选择了唾弃秦庭。

  秦的教训是如此深刻!

  以至于统治阶级,已经不敢再触碰相关话题了。

  连富国强兵都不敢喊了,只好换上一些虚无缥缈的纯粹是过嘴瘾的理论来麻痹人民。

  但……

  经过百年的发展和经营,这些东西,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什么孝悌、仁义、道德,终究抵不过空空如也的肚子与饥肠辘辘的人民的愤怒。

  农民起义与反抗,在东南郡国,蔚然成灾,甚至蔓延到北方。

  若是从前,无论是天子还是群臣,都拿不出办法来应对这样的局面。

  也无法给出什么解释。

  只能是强力镇压!

  但人人皆知,镇压只能治标,而无法治本。

  民众若到了真的活不下去的时候,陈胜吴广便会揭竿而起,将整个国家都拖入地狱!

  就在这时,新丰亩产七石石破天惊!

  这一亩产数字,直接将天下平均亩产的最高纪录,番了两三倍!

  配合上三世论,简直是如烈火烹油,迅速席卷天下。

  从舆论界、朝堂,直接下沉到乡村亭里,市井闾里。

  成为了天下人的期望与希望。

  也给了当今天子,这位君临天下四十七年的君王信心。

  让他内心燃起了和秦始皇一样,万世一系,永远统治世界的野心!

  而要匹配这份野心,便不能再像过去那般,将天下人当成傻子、白痴哄骗、麻痹!

  因为,现实早就告诉了所有人——那一点用都没有!

  只能麻痹一时,无法麻痹一世。

  老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造反。

  仁义道德孝悌礼仪,连信奉它们的读书人,也未必真的相信。

  所以,必须换一个方式,换一个路子。

  当捏着新丰亩产七石这张王牌的时候,当今天子自然知道,怎么利用它来达到最佳效果,来稳固和强化刘氏汉家的政权!

  旁的不说,只要推广得当,天下亩产平均四石完全可以做到!

  这就相当于,使得天下财富的基数直接扩大一倍,人民收入增加一倍!

  必定会在未来数十年,造成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优秀的君王,怎会视而不见,怎么会不想办法,将其利用起来?

  群臣听完天子的话,互相看了看。

  每一个人都清楚,天子的这一番话,将造成何等影响?

  旁的不说,从今以后,恐怕地方官的考绩之中,其治理地方的人民的收入增长情况,会成为占比非常大的一项考核数据。

  而相应的,其他方面,譬如德孝教化的占比就会下降。

  这倒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整个天下的风气,都会随之一变。

  从学术界到民间,都将迎来动荡与洗牌!

  而朝堂更是将成为重灾区!

  九卿排序和权力,都将洗牌。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掌管财政、赋税的大司农与少府,以及负责统领百官的丞相。

  这些机构,恐怕都要重组,甚至说不定会出现新的衙门,新的系统来承接任务。

  在其他人还在思虑着、沉思着此事的影响和涟漪之时。

  张越屈身一拜,持芴道:“陛下之言,高屋建瓴,直至要害,臣闻之如沐春风,臣不肖,愿为陛下牛马,此生为陛下之愿效死,纵然贱躯先填沟壑,亦无怨无悔!”

  其他人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表忠。

  倒不是没有人反对,也非是天子的话,真的直击人心,说服了这满朝文武。

  而是,张越手里的兵马与天子手握的威权,说服了满朝文武。

  批判的武器,永远不如武器的批判!

  在如今这个时候,当今天子,早就已经因新丰亩产七石,遍野嘉禾的光环加身,成为了整个天下都认定的‘圣王’。

  其权威已经直追元鼎盛世之时!

  更何况,如今张越归来,他所率的大军,就驻扎在城外。

  这支经过了万里远征,打穿了整个匈奴的大军。

  是足以镇压和弹压一切反对势力的王牌!

  而天下舆论和民心民望,更是全部不会支持任何反对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稍微有半分反对的意思。

  哪怕天子大度,不计较这些,只要其出了这未央宫,长安百姓的烂菜叶和臭鸡蛋也足以砸死他!

  大势之下,个别人的心思与态度,根本无足轻重!

  天子看着这眼前的一幕,暗暗点头。

  富国富民,这是他想出来的集权之政。

  只要打着这个旗号,再配合一定的政绩,便足以横扫一切牛鬼神蛇,并将他的历史地位和形象,直接推到三王五帝级别的水平。

  如此,这天下郡国,都将随他的指挥棒而跳舞。

  汉天子威权,将重新直达基层。

  特别是东南地方的亭里!

  再加上……

  “张子重……”天子微笑着,看向张越,道:“卿为侍中,辅佐太孙,秉政新丰,令政通人和,嘉禾遍野,亩产七石……”

  “为朕使,持节幕南,先败匈奴丁零王,降其姑衍王,然后挥军过弓卢水,济难侯山而夺祷余山,取匈奴龙城,禅姑衍然后封狼居胥山,凡十余战,皆战而胜之,斩首捕虏数以万计,缴获牲畜人民无数……”

  “赏功臣,嘉贤臣,此先王之教也!朕不敢违之……”

  “尚书令……”天子拍手道:“宣诏吧!”

  “诺!”一直矗立在旁的张安世闻言,立刻从身旁的一个尚书郎手里接过一个镶金木匣,然后从中取出一份早就已经写好的诏书,走到殿中,朗声读道:“侍中建文君臣毅,为侍中宿卫天子,勤劳国家,为太孙辅臣,尽心竭力,夙兴夜寐,功勋昭著;为使者,持节在外,亲典兵马,运筹帷幄,破匈奴于万里之外,斩捕过当,缴获无算……朕甚慊焉!其封臣毅为英候,食邑八千九百户,其令太常,告于宗庙,列名祖宗之前……”

  张越听着,连忙叩首再拜:“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独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天子拍了拍手,便有着两位宗室成员,从殿中左右,被甲而出。

  左边的是稒阳候刘迁,乃是河间献王之后;右边的是德候刘善,中山靖王之后。

  皆是当今天子的侄子,也是在京宗室的代表。

  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格外显眼!

  刘迁手中拿着的是一柄夸张无比的大斧,其斧身镀着一层明显的黄金,在这宣室殿中,几乎人人都认识它,但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它。

  因为,它的学名叫黄钺!

  是君王权力的象征,其地位比天子节更高。

  持有者本身,相当于半君!

  而刘善手里拿着的,则是一根竹竿,其上饰有白色的牦尾。

  这同样是一个很稀有,很少见,但人人皆知的器物——白旄!

  只是看着这个场面,所有人内心都浮现出了他们都曾读过,而且滚瓜烂熟的一段文字——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

  这是《尚书》《牧誓》之中的记录,乃是描述武王将指挥大军的权力,授予姜尚的场景。

  而这两件器物的出场,而且以两位德高望重的宗室列侯亲持而来,几乎等于证实了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张子重将拜将,而且是常设大将!

  可以拥有莫府,可以长期统帅大军的那种大将。

  是与大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贰师将军并列的将军!

  而这可比先前的封侯,更令人吃惊和惊讶!

  因为……

  汉家列侯数以百计,若算上宗室诸侯,恐怕以千计。

  但常设将军,历代以来,很少有超过一个的。

  帝国上一次同时拥有两位常设将军,还要追溯到卫青霍去病时代。

  再上一次,就要追溯到开国之时了。

  常设将军在汉室的地位,可比什么丞相列侯高多了。

  他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势力、派系的领袖。

  拥有着足够影响朝政、国策,甚至天下的权力。

  常设将军的权力有多大?

  以李广利为例,便足以清楚!

  其在居延,以贰师将军,号令河西四郡,节制河朔、北地、陇右郡兵。

  持黄钺白旄,掌征伐背叛,外交贸易。

  几乎就是一个土皇帝!

  更要命的是,从卫青霍去病故事之中,群臣可以知道一个细节——在霍去病崛起后不久,漠北决战一结束,大将军卫青便归朝理政,征伐大权,落入霍去病之手。

  故而,即使早有风声,人们也都有心理准备。

  但,当黄钺、白旄同时出现。

  而且是由两位宗室诸侯亲手持之,献于天子的时候。

  无数朝臣,依然震撼莫名。

  特别是丞相刘屈氂,内心无比酸涩、惊讶、恐惧。

  因为……

  他知道,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他输的一塌涂地!

  天子根本没有采纳他的建议,甚至都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这位陛下在以高爵封赏后,依然执意要将张子重的鹰杨将军的秩比和地位,抬高到比贰师将军更高的序列——以宗室诸侯执黄钺白旄而拜大将,这在过去,只有在拜大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

  换而言之,鹰杨将军的地位,至少也是和车骑将军齐平!

  而车骑将军,那可是汉家的战车、骑兵部队总指挥,在这个没有太尉、大将军,也没有卫将军、骠骑将军的今天,几乎就是理论上的最高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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