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概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的时候,实用就将我从床上拉了起来,说是得快点到店里去,街坊邻居还等着他烤火烧呢。
入秋以后,天色亮得晚了一些,我和实用下楼的时候,西天方向还挂着一点蒙蒙的灰色。
他的座驾是一辆很有年头的永久自行车,车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轱辘似乎刚刚换过不久,看起来约莫有七八成新。
一下楼,实用就直奔自己的二轮,我朝他招了招手:“姑父,别骑自行车了,我开着车来的。”
实用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面色有些尴尬地说:“可是……我晕车。”
“忍忍吧,这都五点多了,别耽误了街坊们吃饭。”
我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小区门口走,实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上来了。
他开店的地方离水泥厂宿舍并不近,五点多路上一点也不见堵,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才将车子开进了一个老砖老瓦的大院子。
院子确实相当大,面积不好估算,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拎着两条马路,偌大的一个方形街区,全都被这个院子给占下了。
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临门不远的地方有个废弃的老库房,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长了不少杂草,卡样子很多年没人打理了。
在库房东侧的一片空地上,还散乱了停了几辆车,还有人提着篮子从车上下来,匆匆忙忙地朝胡同里钻。
实用摇下的车窗,用力透了几口气,随后才对我说:“来买早点的。”
“嗯?”
“刚才那个进胡同的人,是来买早点的。”
实用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朝远处的一片老平房指了指。
在这个大院里,又三四条平行的胡同,每一条胡同,都能纵穿一片很有年头的老式平房,有些房屋的院墙估计塌过,上面隐约能看到翻修的痕迹。
除了这几片平房,我左看右看,却也没看到一个像样的店面,只是在库房的正对面有个钢架支起来的棚子。
实用似乎一直在观察我的举动,这会儿又对我说:“那是个自行车棚,以前里头还开了一个小门,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门估计都烂光了,脸门框都没剩下。”
从后视镜里看了实用一眼,问:“你的店就开在这种地方。”
实用笑了笑:“这里以前是粮食局的老宿舍,车棚后头就是粮局食堂,十年前粮局搬迁,加上这片地又没人敢盘,就一直空下来了。你可看这地方破是破了点,可在这开店的人一点都不少,你眼前这片小平房,几乎是一房一店,生意都红火着呢。”
我随口问:“为什么没人敢盘?”
实用拍了拍我的肩膀:“到了,把车停在这吧。”
院子里没有车位,开进来的车子都是胡乱停的,我找了一个还算平坦的空地,将车子横在了路边。
刚才开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院子里的水泥路很多都已经出现了破口,走的时候还要刻意规避一下,可下了车以后,我才发现那些破洞竟然都是画上去的,3D图,从远处看就跟真的差不多,在不远处的一堵老墙上,还有大面积的街头涂鸦。
实用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仔细看看那个车棚。”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视线正好落在自行车棚里,这个棚子也是很多年没人用了,里面除了几个老自行车的空架子,就只剩下几条锈迹斑斑的铁栅栏。
如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色尽管还没大量,可天地间却充满了阳气,唯独眼前这个老旧的自行车棚中,透着一股子让人不适的阴郁。
这时实用又对我说:“看到那条大梁了吗?”
他说的是自行车棚顶上的横梁,那东西也是铁打的,如今已布满了锈色。
我点了点头:“以前应该有人在那地方上过吊吧?”
实用笑了笑:“要么说二爷能看中你呢,猜的真准。你再猜猜,有多少人把命折在了这个车棚里?”
什么意思,难道在横梁上上吊的人,还不止一个?
没等我回话,实用就说道:“十五个,在这个车棚里,曾有十五个上吊自杀。这个老院子,本来就在市北区的风口中,是块大凶之地,但凡是懂点门道的,都不会将它盘在自己手里。”
我说:“这地方的风水,倒也不能算是大凶,应该是,短居则吉,久居则凶。说白了,这地方适合做生意,但不适合安家。”
实用似乎有些好奇了:“你还懂风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老仉家应该没有风水方面的传承吧。”
我避开了这个话题,朝周围撒望了两眼,问实用:“来这儿买早点的,都是粮局的老人吧?”
实用朝左手边的胡同伸了伸胳膊,示意我进去,随后又边走边说:“前几年这地方没什么名声,过来照顾生意的顾主,大多都是粮局的老人,哦,还有一些是在粮局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最近几年大院打出了名气,顾客多了,人也杂了。”
进了胡同,依然能看到道路深处盘踞着一股浓郁的阴气,这不过这道阴气滞而不聚,对常人几乎没有威胁。
要是我没估计错的话,落户在大院里的各个店面,营业时间一般不会超过晚上十一点,毕竟老路深处的阴气再怎么散乱,到了子时,终归还是会聚拢起来,到了那时候,胡同里十有八九会有邪祟出没。
说起来,敢在这种地方开店的人,要么胆子够大,要么,就是和老巷子一样,都是些混迹在行当边缘的半门清。
想到这,我不由地感慨了一句:“渤海湾的水,确实够深的啊。”
实用无奈地叹了口气:“生活不易啊,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而已,渤海湾有仉家罩着,比别的地方安生一些,聚拢在这里的人,自然也就多一些。”
听他着意思,在大院里开店的人,确实有不少是半门清出身。
“哟,王大爷,这么早啊。”
刚拐过一条弯路,就有一个手里拎着篮子的老大爷迎面走了过来,实用一看到他,就赶紧打招呼。
对方看到实用,也堆起了一脸的笑容:“这不等着你打火烧呢么,你今天来得有点晚了啊。”
“睡过了,睡过了。”实用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我进了离拐角不远的院门。
从院子外面看,这就是一座普通的小平房,可进了门,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一进门,就看到院子当中的位置立着块简陋的木招牌,上刻五个字:“石家老店。”,对,就是石家,不是实家。
而围靠在招牌周围的,则是十几张纯木打造的餐桌,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座位上等着了,一看实用进来,就问他今天怎么来晚了,第一炉火烧什么时候出锅。
“十分钟就出,大家稍等一会啊,我先给你们弄点热豆浆,暖和暖和。”
看样子这些顾客都是实用的老主顾了,实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口气也很随意。
我一路跟着他进了屋,整个屋子都是厨房,客厅里搭了土灶和炉台,里屋的门是钢造的,上面还挂了一把很大的锁头,我想,那间屋子应该是个冷藏室,用来存放各种食材。
店里的伙计已经打好了饼子,实用戴上了围裙,又拿来袖套,将手腕裹住,随后就吹旺了炉火,将伙计们事先打好的火烧一个一个送进了炉口。
我搬了个马扎坐在实用身边,回头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对他说:“你店里的生意还真是不错啊,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排队等着了。”
实用将一个火烧排在了炉沿上,笑了笑:“他们啊,都是粮局的老人,吃惯了这里的味道,喝惯了这里的水,他们来,未必就是喜欢吃我的东西,只不过是习惯使然。”
说完这番话,实用又转向了我,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若非,你觉得,人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撇了撇嘴:“这个话题有点大,我回答不上来。不过说起过日子嘛,无非就是柴米油盐,只要能吃上一口饱饭,再有点小追求,我觉得就挺美满的了。”
“柴米油盐?”实用沉吟了小片刻,点了点头:“你这说法还挺有意思的。也是,人活一辈子,什么都能缺,就是缺不了这些东西。”
一边说着,实用又拿起两个饼子,轻轻排在了炉口上。
我随口说了句:“怎么不用电烤啊,这么一个一个地往炉子上拍多麻烦。”
实用笑了笑:“你看看外头那些人,他们愿意到我店里来,就是因为在我这地方,能吃到几十年前的味道,要是换成电烤,味道就没了。人啊,就是这样,只要是你心心念念的东西,不管怎样都是好的。”
我点了点头:“也是。二爷也是这么说的。”
实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着头,朝我这边瞥了一眼,随后又笑了:“嗯……柴米油盐。你和仉如是确实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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