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畔的柳枝随着微风摆动,视线移过古朴的城洞、城区的一条条古色古香的胡同,转到皇城中轴线的大明宫正殿,可看到迟暮之年的康靖帝正处理着来自天下各省、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各大京官的奏折。
殿外台阶上的小太监悄声进来禀报伺候皇帝多年的老太监戴权,耳语几句退了出去。
在红楼之中,贾珍称呼戴权为“内相”,按大明规制,司礼监掌印太监拥有批红之权,是以被尊称为“内相”,不过康靖朝的太监权力急剧下降,戴权的“内相”也仅仅只是一种尊称。
戴权停下了磨着朱红色丹砂的保养得极好的手:“回主子万岁爷,大喜,才刚长府官王纶来回,四爷府上今儿诞下了一名世子。”
“嬴正?好好好……是哪位妃子所出?”康靖帝放下御笔,难掩喜上眉梢:“朕的皇孙虽多,可老四这孩子究竟不曾养活一个。叫内务府下发枣子、栗子,这叫什么习俗来着?”
“回主子,是简妃所出。”戴权恭维着:“民间叫做早立(枣、栗),万岁爷一片仁慈之心,圣明无过主子,该是宵衣旰食,一时忘了。”
“恭喜皇上喜得龙孙!”
随着戴权第一个跪下去,提督九门步兵巡捕五营统领、领侍卫内大臣杨慎,内阁大学士、上书房议政大臣张远道,以及等着回话的六部尚书等人登时呼啦啦跪了一地,“恭喜皇上喜得龙孙”,这句话似乎声震屋顶,仿佛殿顶的琉璃瓦也要震下来一般。
一时歌功颂德、阿谀奉承之词沸盈于殿,老怀大慰的康靖帝说了平身,他一生精明,但是人到晚年,愈发标榜自己的仁慈,尤其最喜这种歌功颂德,各司各部的人也不敢吝啬溢美之词,康靖帝高举双袖:“朕记起来了,简妃籍贯山东历城,其父简宇离也只是微末小官。朕已命三齐监盗俞禄进京述职,他是嬴正举荐的,朝阳门又顺路,自然要先去拜见嬴正,可朕今儿要打一场秋风,众爱卿散了吧,有事次日再回。戴权,备辇,朕要亲往雍亲王府看看龙孙。杨慎,叫你的人告知俞禄一声,就让他在雍亲王府见朕吧!”
戴权、杨慎及各司京官领命退下,大学士张远道也告辞出来,康靖朝的午门在卯时至申时一直是开着的,与东华门、西华门一样,各司京官、外任官员可递牌子请见,但这种事情也有例外。
朝廷规矩繁琐,作为正门的午门更是如此,一是皇家进出,所有官员必须退避,二是二品以上的外省大员,例如总督在此落轿之时,所有官员也必须回避。
今天张大学士和杨提督就不能先一步出午门了,行出大明宫,是一道十分宽阔的汉白玉台阶,殿前坐有威严的神兽、尺寸庞大的日晷,还有仙鹤等象征祥瑞的玉雕,步履及此,就会知道王维所说的“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绝非虚言。
生有络腮胡子的从一品武职京官杨慎回头等着张远道跟上,挺起来的胸膛上,狮子补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张公,圣上的圣明烛照一如往昔,全国有一千多个县,那简宇离以前不过是历城的一个小小八品县丞,难得圣上记得如此清楚。”
“正是。”张远道摸了下胡须,心知杨提督是要自己揣摩圣意,他的眼睛轻轻略过这个大内禁军统领,似是而非地说:“杨提督莫要乱想,好比我等进士出身之辈,四书五经、启蒙读物、经史子集,说起来是何等庞大的数量,可多少人还不是倒背如流?圣上秉承天意,自是要比做臣子的聪慧!古今无有!”
“咳……”杨慎的脸不禁黑了下来,张远道是两朝元老了,老匹夫说话果然滴水不漏,杨提督转了话锋:“听张公一言,倍受教诲……只是,俞禄不过是以例监捐官出身,如今身具文韬武略之名,又不知圣上此举何意。天下多少读书人,挤破头想点翰林,可这些人又未必比得上俞禄,老夫实在为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倍增汗颜哪!”
张远道眯着眼睛,边走边沉默了一会儿,此老信奉沉默是金,万稳万当,不如一默,有些话你说了,就是它的奴隶,你不说,就是它的主人,这时也故意避开话锋:“朝廷取士,历来不拘一格,前几年也有不少翰林、御史、给事中奏过科举的弊端,世人虽知弊端,却不知解救之法,只能不了了之,此话实在不值一提。杨大人认为,我等在朝官员,可是父子最亲?”
“这是自然。”杨慎道:“父为子纲,哪有儿子不听老子话的。”
“哈哈哈……到了西华门了,老夫家居北面翰林别墅,杨大人,告辞了!”张远道拱手上轿,他的府邸是御赐的澄怀园,与康靖帝的畅春园接近,因为他是文官的带头人,园内天天都有鸿儒、翰林拜见,所以人送雅号翰林别墅。
停在歇官亭外的九门提督杨慎,一直到仆从请示上马才醒悟过来,他的儿子杨达虽然弓马娴熟,也吃得了苦,但是富家公子的脾气改不了,为了这个还得罪过北静王水溶等一些勋贵,杨提督心里暗骂:老匹夫,就会拐弯抹角地骂人!
……
京师内城分为九门,按京城老百姓的话说,叫做“九门走九车”,其中东边是东直门、朝阳门,东直门在这个时候走砖车,其实单是走砖车也不确切,应该说是走百姓车,东直门外的大街,柴米油盐酱醋茶,你都可以买到。
朝阳门则是走粮车,京畿通州联通京杭大运河,人说“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江苏的南通州到达直隶、顺天府的北通州,漕粮便运往朝阳门之内,所以朝阳门内有着粮仓,城洞上也有一个谷穗的标志。
熙熙攘攘的朝阳门外,俞禄、戚衽主仆二人骑着马、带着些许行礼,扬鞭刚上桥头,就见门外的场地被腾出来一大片,搭上了棚子,好多行人纷纷退避,六识敏锐的俞禄便见到迎过来的人正是忠顺亲王府的长府官李昆,身着三品顶戴的老冤家。
戚衽看着也觉得不妙,说了一声“不好”,俞禄停下马细细打量一番这接风洗尘的规制,突然翻身下马,使了个眼色给戚衽,面无表情、风尘仆仆地大步流星走过来,戚衽登时就觉得有了主心骨,李昆已经靠近了二人:“俞大人辛苦了!如今阁下的文韬武略之名,名噪天下,又是《治河八疏》,又是山东剿匪,本官仰慕之至。奉八爷之命,因四爷新诞世子,不能亲迎阁下的凯旋归来,八爷便自作主张,到底八爷也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代皇家宗室之名,也不辱没了阁下吧?八爷就在前方摆下水酒,俞大人,请吧!”
俞禄忽然停下了脚步!
戚衽也停下了脚步!
真是好一个暗藏机锋的宴席!
其一乃是嬴正忙着世子诞生之事,嬴禩借此为由而来,不得不说有着离间之意,其二以俞禄的细心,便看出这份规制实在超出了他现有的六品官身,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明天有一大批御史上奏弹劾自己?多少辛苦付诸东流?八爷的用心委实险恶!
可不赴这鸿门宴,明目张胆地得罪嬴禩,这可是一位名满天下的亲王!又怎么有好果子吃?
在这两难之境,摸了摸怀里的一份文书,俞禄又突然躬身给李昆行官礼,无所畏惧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