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山之上,三人移步月观,林家的仆人自带了食盒,次第在桌上摆开来,有高邮茶干、宝应藕粉、蹄膀、时鲜瓜果之类的。当时明月已上梢头,月观坐西朝东,朦胧的月华笼罩湖面,若是乘船在五亭桥下观赏,便能从桥洞中看到好多个月亮。在这号称月亮城的地方赏月,当真是雅致非凡,只可惜荷叶已濒临破败。
“贤侄是京城贾家出来的,贾雨村起复有望,我想着修书一封给他到贾府见内兄以求情,顺便把小女带去京都,实不忍心她过于伤感,小女生下来时,便体弱多病。而我还要督导盐政,贤侄被钦差调用,何懋卿定然忙不过来。”林如海没有说出,实则也有他的身体每况日下的原因,除此之外,他与去世的夫人贾敏感情甚好,根本不想考虑续弦,再说这病况,也无力生子,他也有过命中无子的遗憾,眼中的波光移向湖面:“如今贤侄和我也算相交莫逆,故此想请你掂掇掂掇,小女倘使进了贾府,可有大碍么?”
“林御史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正品尝美味的俞禄放下了筷子,瞧着挨近林如海而坐的小萝莉林黛玉,微微一叹,道:“晚生当日虽屈居奴才,却也见过不少的贾府主子,上下情景,皆有切身体会。”
“贤侄但说无妨。”林如海舐犊情深,不曾发现林黛玉脸上淡淡的一点忧惧与惶恐不安。
“那晚生便直言不讳了,荣府宁府,同为公府门第,现如今族人繁多,下人也更是牵扯一片,剪不断理还乱,而每年之耗费,排场铺张未免过于奢靡,入不敷出,也无人会精打细算。”俞禄想秦可卿倒是有志于此,不过她也掣肘太多,继续道:“林御史府上只有你这一门嫡亲,其余旁支没有牵扯,兴许不能切身感历其中的况味。林姑娘去了,虽有她外祖母护着,终究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侯门尚且如此,更何况公府。”
“依贤侄所见,似是不宜出行了。”林如海清癯的眼神微闪,怎会听不出俞禄还有好多露骨的话未说,有这几年从政经验与打小人生阅历的林如海,也知晓深宅大院的难处,他转动着心思,倏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俞禄:“年世杰和你一起过来,想必你在扬州也有了容身之地,贤侄还打算回来么?”
俞禄提这么几句,有不想林黛玉进了贾府而香消玉殒的缘由,更多的则是二人有情分在,这情分是来自官场的,他这时对小萝莉可没啥想法,也想不到林如海会把主意打上了自身,道:“是在此有了一个家,我也不知会在淮安停留多久,全凭天命。不过大人对晚生帮助良多,我总会回来探视的。”
“唔……”林如海似是放下了一块石头一样,起身负手道:“此地过于清冷,不宜久坐,今晚这月色好,贤侄既通诗词,想必也通音律,不如移坐琴室暖阁,指点小女一番。黛玉虽读了四书,琴棋画却不曾学过。”
“大人过誉,晚生的音律可粗得很。”俞禄对歌赋的欣赏多于创作,自问肯定比不上何懋卿,但眼见天色还不甚晚,也没拒绝。俞禄暗叹林如海也识人不明,竟然举荐了贾雨村给贾政,贾雨村原先不是坏人,后来却慢慢变得忘恩负义,还会反咬贾家一口,但此事似乎和他干系不大,他也懒得提。
“两位大人慢坐,这琴室不但备好了满屋的琴谱和琴,还有各种乐器。”年世杰还在琴室引导着,林如海叫他回去,明儿来见他,年世杰才很是客气中带着欣慰地走了。
“让林姑娘先学学唐代曹柔的《指法谱》吧。”俞禄从里面找了一本琴谱出来,悉心指导坐在窗边抚琴的林黛玉,指着琴谱道:“姑娘天性聪慧,这也不算难,看这个符号,上面是‘中’字和‘七’字,代指左手的中指放在七徵上,下面是‘勹’字和‘三’字,代指右手勾第三弦。以此类推,记得多了,练得熟了,也就会了。我这儿有个曲谱,姑娘试着弹弹。”
后来会变得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才刚离家出远门的忐忑为俞禄所解,现在他这么尽心尽力,黛玉便一片欢喜地学着,不时看一眼琴谱,再抬起小手支着下巴,眼中的波光不知何时有了仰慕之意,然而俞禄没有太多心思放在小姑娘身上,自顾自提笔写着琴谱。
一旁有些困顿的林如海轻轻打了个哈欠,眼见俞禄果然通晓音律,心中已经非常满意。
凡事需要适可而止,俞禄教了一些,就坐下来听着她弹,起初未免磕磕绊绊的,不甚利索,他也不责罚,而是不断鼓励,黛玉弹了一阵,有些气虚咳嗽,林如海不忍她继续,问道:“今儿王嬷嬷叫你吃过人参养荣丸了么?雪雁那丫头小,也太不尽心。”
“吃过了,女儿只是虚些,还望父亲也别忘了汤药。俞先生,这琴室有埙,父亲常听母亲吹过,先生能吹奏一曲么?我好久未听过埙声了。”林黛玉不怎么有毅力,琴谱教一遍她就懂了,只是不娴熟而已,说着便双手捧起一个埙递了上来。
俞禄失笑:“林大人舐犊情深,又爱妻情切,而令嫒也善解人意,此情此景,看得晚生也羡慕天伦之乐了。”
“贤侄不妨吹一曲。”林如海稍稍被窗外的夜风吹得清醒了点,林黛玉又起身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件鹤氅给他披上。
此时窗外明月当空,湖光山色,仿佛框在窗里成了一幅山水写意画,俞禄捧起土埙,也不禁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手指翻飞之间,前世学过的一首某岛国大师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那种悠远、悲戚、隽永的音调让他给吹了出来。
这声音,缥缈得仿佛来自九霄云外,林如海眼前浮现出了在故土苏州生活的一幕幕,父亲的教诲,少年的寒窗苦读,进学考试,从政为官,从大登科到小登科的一幕幕情景,在此音调的渲染之中历历在目,还有那种亡妻的心痛,才吹了半曲,林如海的眼睛竟然湿润了。
等吹完时,林黛玉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仰慕之情渐深,看着俞禄穿了宝蓝直裰、头带四方巾,他的神色,分明有一种落寞一闪而逝,难道,这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么?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但不知曲名叫什么?”林如海惊讶于自己的失态,竟不想一首曲子能唤醒他这诸多回忆。
“叫做《故乡的原风景》,月是故乡明,自能唤醒游子思乡之情,不过此曲有些作悲。大人若是想听,不如让林姑娘弹案上的这一曲。”俞禄把土埙放回原位。
林黛玉拿至父亲眼前,自己轻声念道:“曲名《烟花三月》,女儿不会唱,只能念给父亲听听。”
“牵住你的手,相别在黄鹤楼。
波涛万里长江水,送你下扬州。
真情伴你走,春色为你留。
二十四桥明月夜,牵挂在扬州。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
年世杰出瘦西湖进了扬州城,往府衙探视弟弟年世凤安排好与否,何懋卿叫人带他进书房,年世杰行完礼,抬起头才发现甘美凤、年世凤二人皆再坐,何懋卿摆手也叫他坐,然后端端正正道:“本府近来忙于安抚难民,四凤帮的编制略有拖延。但二位的行事也太过于张狂了些,俞大人已经和你们谈妥了,你们又为何抢劫商船呢?”
“府台大人此言差矣,商队来了,我们自然还是做老本行,漕粮、官盐来了,我们便是平民,听起来似乎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然而一来民不举官不究,大人何苦无事生非?二来不是我不守信,官府的军饷是可靠的么?每人二十两银子,到了弟兄们手里,能捞到五两便谢天谢地了!我甘美凤倒是觉得,那些克扣之人比强盗还要强盗。”甘美凤冷冷地撇起嘴角,嫣红的俏脸虽娇艳欲滴,但却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何懋卿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自想何尝不是如此,民不举官不究,纵使举报了又能如何,难民事宜还要时间,又要安排场地住宿、吃饭,又要防范时疫,琐碎的事情弄得他头晕脑胀,何懋卿索性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只是你真要退出么?”
“有年世凤统领,委任把总即可,我甘愿退出,但是,只要我的兄弟们受了委屈,我便会从鲁东杀回来,姓何的,咱们这一行,向来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仔细一点。”甘美凤微微失神,话到末尾又极为凌厉。
“放心,本府赏罚分明,这个断断不会,备案呈给了四爷,没多久吏部的行文会下达的。”何懋卿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待得打发了他们二人,年世杰和他交谈几句,见弟弟有了着落,也跟着告退。
何懋卿叹息着走出书房,府同知又派人通知盐帮帮主李煜凤递了帖子上来,何懋卿沉思一会儿,脱了四品云雁补服,叫人去回酒会上见。
年世凤与年世杰私自交谈过,大抵是盐税收成要加到九成的事情,此事谈完了,骑马行出郊外,到了前不久还在沸腾而现在变得沉静的小运河南岸,年世凤扯住缰绳道:“你真要回鲁东吗?”
“朝廷没一个好人,但好人也成不了大事,弟兄们需要这份安身立命,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何懋卿虽是正人君子,也不免堕落,而俞禄,和我是同类的心狠手辣,你要防着不能出岔子,把总虽小,但也是你哥哥所希望的。我本来就是在山东济南黑风崖起势的流贼,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保重!”甘美凤理了理青丝,丢下一把伴随她成名的长剑,一踹马镫,寻了小道绝尘而去,月色下只留着那深深的马蹄印。
年世凤收了长剑,他不善言辞,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若有所失。回城进了他哥哥的精致院子,下人说年世杰和萧盼儿正相谈着,年世凤见厢房灯火通明,性子暴躁之下,又出来牵马骑上,连夜投到了孟守备的军营。
“任伯安在任时,人命案子绝无徇私枉法,还算刚正之人,而你看上的那个何懋卿,对此只能听之任之了。不过你若想屈身过去,我可以把你送给他。”年世杰摸索着身上的绫罗绸缎,这东西他不能明着穿,回到家里偷偷穿,亦能感到那种体面和惬意,房间里的陈设也尽是品味高雅之物。
“何大人怎么样与我无干,但他为难民勤恳奔走,我还是望你出一份力的。我是你三万两买来的头牌,所以我只跟着你。”萧盼儿停下了弹琴的素手,咬了咬嘴唇道。
……
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
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
才知道思念总比西湖瘦。”
林黛玉轻声念完《烟花三月》,眨着眼睛道:“倒是像世俗乡音配了诗词歌赋。”
“好了,时候不早了,贤侄好生保重,到时才更好为排除水患尽心。”林如海道。
“晚生告辞了,林大人和林姑娘请留步。”俞禄拾起折扇出来,四周景色飞彩凝辉,碧波荡漾,如梦如幻。
“你若是觉得他教得还行,为父过两年便请他过来。”林如海紧了紧鹤氅道。
“父亲请的人,定不会错的。”林黛玉临走前珍而重之地收了曲谱,暗自咀嚼着那几句话: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才知道思念总比西湖瘦……
【注释:指法谱,即唐代曹柔的《减字谱》,明清的琴谱,多是改进《减字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