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回房时向母亲李纨提及了今日之事,李纨虽未放在心上,但见儿子如此乖巧听话,便督促他用心学习,为自己争一口气,然后不过隐隐对俞禄有点好奇,也仅限于好奇而已,毕竟一个奴才,见识能高到哪里去,她这样想着。
贾琮则在李纨房中蹭了一顿饭吃,顺便探望了一下贾迎春,他与贾迎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却在迎春房里遇到了贾环,贾环也和贾迎春玩得来,却和亲姐姐贾探春不怎么和睦。
贾母在孙女的教育上,可以称之为比较开明,“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显然不是很通用,因为贾母喜欢孙女,特地把贾迎春、贾探春,还有宁国府的贾惜春聚在一起。
若是宴席或者过节时,就叫她们来自己房中,看着儿孙满堂,她好享天伦之乐。
若是在平常,三春都由李纨这个大嫂子带着,或是做针线,或是读点诗书。
三春的居住地是王夫人院子后面的倒坐抱厦,一般正房都是坐南朝北的,反过来的就叫倒坐抱厦。李纨房距离她们不远,就一堵墙一条夹道。
贾琮最后进黑油大门给贾赦、刑夫人请安,贾赦继续与小妾花天酒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刑夫人,则是在与王善保家的盘算着,怎么再想办法把丫头月例克扣一笔下来,中饱私囊,对贾琮这个庶子爱理不理,甚至以嫡母名义苛责了他几句。
贾琮意兴阑珊地回房,闷头大睡,想想竟也奇怪,我虽不是大太太亲生的,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何以她一见我便骂?一见宝玉不说抱在怀里爱抚,以至于还留饭呢?难道是为了讨好老太太?
这些人的心思,总是令人琢磨不透,而他呢,不比贾宝玉,贾琏那样的潇洒风流他也不能,与贾环相差无几,这也只能认命了。
……
俞禄出府时还遇到张材、王兴、馀信等人,和他们交流了几句,因为老妈开装裱店,和这些人有来往,他当然要探探底,不能让自家人吃亏了。
日子这样过了几天。
王熙凤除了那天来视察一回,以后就再也没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贾兰童心未泯,不时会来找俞禄谈谈诗书,在他眼里,面前这个奴才的阐述,要有趣多了。
俞禄见贾兰如此好学,也没拂他心意,下班后花了些时间,先把某个版本的《论语》,归类整理出来。
他自学成才的方法有两条,系统性的分门别类和理解性记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胜于无,就把它当做一种乐趣。
……
账房外不远的走廊,贾兰谦虚求教,他笑得甜蜜蜜地把俞禄整理好的书本收好,大眼睛望了望日影,起身道:“俞管事,时候不早了,虽然我有大半时间困顿在家,难得一聚,但这几日和你交谈,听你说话,可是得益良多。”
“是珠大奶奶把你教得好,若你性子怪癖,我不一定会接近你,这也算缘分吧。”俞禄站着点了点头,他这话是真心的,可能是物以类聚,他前世的孤独,与贾兰幼年丧父有一点点相似,如果贾兰脾气不好,他就不会这样。
贾兰还没走,贾宝玉便慕名而来,实在这几天李纨也很满意儿子的学识大进,究其根源,俞禄功不可没,因此李纨变了态度,偶尔会有几句赞赏之话流露出来,贾宝玉听见了,被称为混世魔王的他,怎能安静,他一来就开口:“兰小子又在这里取经了,阿弥陀佛,俞禄,我听说了你,本来我最讨厌四书的,然而珠大嫂子提及过你,我就好奇过来看看。”
“给宝二爷请安!”俞禄行了礼,只见贾宝玉穿着极是奢侈,以大红为主,说一句穿着艳丽都不过分,俞禄道:“不敢当,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
贾兰也喊了声宝二叔,便告辞走了,贾宝玉兴致勃勃道:“很奇怪兰哥儿是怎么跟你学的,就为了这点,我今儿过来请教请教。有这么一段: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不知何意?我听听你怎么解。”
俞禄眉头微微一皱,贾宝玉问的,未免刁钻了点。
还好俞禄不是极度多疑的人,不然一句“有鄙夫问于我”,多疑的人便会认为贾宝玉在讽刺。
这段话语出《论语,子罕篇》,刁钻之处在于,关于它的解释很多,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俞禄想了想,道:“宝二爷问得好,可小的真不能循规蹈矩地去解。就比如墙角之花,不同之人见了,发出的感情便不同。宝二爷将来若是有不能决断之事,大可以如此想想,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儒家有很多入世之道,也有的和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共往来’相通。知行合一,学以致用则最好不过,这恐怕可以解为‘叩其两端而竭焉’。”
贾宝玉是聪明人,在学识上可谓天资聪颖,他的话没有难住俞禄,反而让对方真解了,他欣慰地拍手道:“我明白兰哥儿为什么时不时来找你了。”
“那小的告辞了,二爷请便。”俞禄不卑不亢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贾宝玉此人性子说不上怎么好,对美女当然好,对男性下人就不见得了,他不想过多接触,没的惹来贾母王夫人等的教训,岂不是自讨苦吃。
贾宝玉的呆性又开始发作起来,就想把俞禄要过来作为书童或者伴读,他身边的茗烟还好一些,奶哥李贵却喋喋不休的劝说,让他厌烦。有老祖宗宠爱,他只要知会一声王熙凤就行了。
……
李纨房中,身为未亡人的李纨饶有兴致地拿起贾兰带回来的本子翻看,其中不但有分类,而且有圈点注释,这个注释自然和朱熹的注释不同。
“兰儿,娘亲考考你到底长进了多少,我看俞禄给你的书分类得不错,就不知道有用没有,你背君子之道这一类我听听。”李纨面色温婉地坐在贾兰身边,只是神色就像槁木死灰一样。
贾兰双手放在案上,停下了书写,对答如流地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易事而难说也……”
“……君子耻其言过其行……”
“……君子不器……”
“……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
李纨慢慢地抬起头来,随着时间推移到一刻钟,她吃惊的嘴唇微微张开,手中的书本啪的一声掉落在地,被丫头素云捡起来了,李纨还没反应过来!
真是如有神助!
“可以了,兰儿,你今天的表现还只是勉强,娘亲不是十分满意,但进步是有的,你断然不能懈怠。天也晚了,你下去早点歇息,碧月,别忘了拢火盆给兰儿。”李纨怜惜地摸了摸贾兰的头,儿子年纪还小,不宜操之过急。
贾兰原本很得意的,自从俞禄教导了他,进步何止是有,简直是一日千里,毕竟俞禄前世的时代是讲究学习效率的。此时听娘亲还有一点不满,贾兰小小失望了一下,行了礼,才和碧月一起离开了。
“莫要怪娘亲,我这都是为你好。”李纨苦笑了一声,对于儿子的这般进步,自己怎么可能不震惊?但是如果毫不吝啬的夸奖,他难免膨胀,从而懈怠了,便是得不偿失。
这个俞禄太厉害了,她隐约听说过是王熙凤从东府借来的,李纨看向素云:“那个俞禄好生有办法,若论天资聪颖,兰儿不及宝兄弟,也就和环三爷不相上下。如今他大有进步,我心甚慰。你拿我箱子的几个金叶子、银裸子出来,明儿去谢谢俞禄吧。”
“奶奶,很不巧,我回来时听说了,宝二爷派遣麝月去琏奶奶那里过问,说是宝二爷要了俞禄过去伴读。宝二爷有老太太宠着,琏奶奶肯定会依的。”素云的情商明显不低,她又压低了声音:“再一个,奶奶要打点他谢礼,原是以奶奶的名义就够了。但是我看奶奶这样高兴,真想留住人的话,不如再叫兰哥儿亲自送一份,这才是不打花胡哨,显得真心实意。”
“也好,反正每年的月例银子,都是我这一房最多,有好几百两,也不缺哪一项。”李纨很满意素云的会做事。
“那是老太太、太太怜惜奶奶,奶奶虽不管家,又要侍奉公婆,又要带三个小姑子,还有一个兰哥儿,也苦着呢。”素云笑着,一边去开箱子取了东西包好。
李纨喝了口龙井,没有作答,素云说得好听,其实自己心里最清楚,目前老太太最宠爱的就是贾宝玉、王熙凤、贾琏,就连自己的儿子,贾母也不怎么过问,偶尔想起来会问一下。
她的月例银子最富裕的原因,有寡妇这层身份在,当然她的处境不算恶劣,至少她这一房什么都不缺,而她又是最懂得明哲保身、远离是非的人,西府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她房里没有,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想起英年早逝的贾珠,她会痛心加叹息,他们的感情生活不错,所以痛心。贾珠已是生员,时文不错,金榜题名大有希望,他若还在,自己离诰命夫人就不远了,然而事与愿违,所以叹息。
故此她把希望放在儿子身上,昔日的镜里恩情,今朝成了梦里功名,至于夜里寂寞时,她就算不经意想起来别的男人,也会马上压制住,因为这让她觉得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