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金水桥前等待朝会的群臣们在等待了小半个时辰后,御驾一行却仍未有影子。朝班前列的老大人们熬不住这大清早的阴冷,一个个都皱紧了眉头,有吃不消的甚至低声嘀咕了两句。即便是往日监礼仪的鸿胪寺官,这会儿也忍不住轻轻跺脚,更不用说那些年岁一大把的部阁高官。然而,群臣心中虽都有疑虑,却仍没有交头接耳,几个性急的叫了当值的宦官询问,结果那几个大小内侍都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
直到太阳都已经升起了老高,方才有一个太监急匆匆地从奉天门内跑了出来,却是二话不说,只道了一句今日免朝,随即就一溜烟地带着两个随从跑了。站了一个时辰方才得到这么个消息,一大帮官员们自是为之哗然。等到从午门依次退出之后,众人少不得依照往日的交情亦或是同年同乡,聚在一块窃窃私语,直到进了千步廊。
然而,这到了午饭功夫,宫中便传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皇后崩了!
皇后身体孱弱,在京文武百官几乎无人不知,因而对于皇后能够捱到现在,暗地里不少人都觉得惊叹,因而群臣们震惊的并不是这条丧闻,而是与之而来的丧事措置——辍朝三日,不鸣钟鼓。群臣和命妇除具丧服哭临思善门之外,在京文武百官一概在衙门公署斋宿二十七日,不得回家。在京百官服斩衰二十七日,之后素服至百日,在外文武百官素服三日。军民素服三日。京城禁屠宰四十九日,在外禁屠宰三日,官宦停嫁娶百日,军民一月。
一应丧礼仪制全都不是礼部草拟,而是皇帝亲自定下,而且所有丧仪直追太祖高皇后,斋宿辍朝停嫁娶等等更是前朝好几位皇后不曾有过的,因而一时之间千步廊之内尽是一片哗然。几个年轻气盛的御史当即回了屋子写奏章,可笔还没动到一半,早有上司急急忙忙过来言语了一阵,到最后,一众衙门都是立时换上了素白灯笼,再也没了任何声息。
因是这一日中午方才得了讣闻,所以群臣在摘掉了身上那些有碍的东西之外,全都急急忙忙派了人回去预备丧服,只不过小半日功夫,那些绸缎庄中预备的粗麻便几乎一扫而空,至于文官三品武官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则是宫中另外各给布一疋。等到较晚的时候,即便丧仪上都说是次日成服,但上上下下的丧服都已经预备好了,而素服乌纱帽黑角带也取代了往日的朝服。放眼看去,就只见千步廊内一片缟素,到了傍晚则是满城息声,勾阑胡同演乐胡同等等素日笙歌曼舞的烟花之地,全都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
太阳落山的时候,阳宁侯府和其余公卿府邸一样,门上都换上了白灯笼。西角门上的门房头儿老周吆喝着看好门户,正好见着有马车从那边崇和坊下进来,原本还没在意,及至车在西角门前堪堪停下的时候,他才吃了一惊,探出半个身子出去张望。眼见着车辕上那个车夫跳下车走了过来,又摘下斗笠,他顿时醒悟了过来。
果然,那车夫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咱家奉宜兴郡主之命,送了贵府三小姐回来。”
老周慌忙打发人进去报信,随即就吩咐人让开路途,由着那车夫回身上了车辕,将马车赶进了门来。沿甬道到了二门停下,早有得信的婆子上前迎接,而老周在旁边垂手伺候,偷眼瞟见马车上下来的陈澜一身素服的背影,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然而,等到看见另有两名宫女模样的人随着下车,又吩咐几个婆子上车搬东西,他又是暗自称奇。
在宫中一住就是大半个月,如今一回来竟然还捎带了两个宫女和这许多东西,三小姐这回可真是天大的体面!
尽管半月之后重回家中,但陈澜满心还沉浸在之前坤宁宫的那种悲痛之中,眼圈也仍是红红的。所以,当乍然听到一声姐,随即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上前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时,她竟半晌才反应过来。认出那满面焦急的少年正是陈衍,她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四弟。”
“姐,你这是……”
从小到大,陈衍就从来没和陈澜分开过这么久,此时又看到她这么一番光景,心里顿时更是担忧。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之后,见陈澜没多大反应,他立时急了,正要追问就看到陈澜冲她摇了摇头,随即那手就被人重重一捏,顿时惊觉过来。他如今已经不去学堂,半日去韩翰林那儿学习经史,半日去北城小校场和人射箭练武,很是知道一些外头的情形,也很是听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强耐心头担忧搀扶着陈澜往里走,为了缓解姐姐的情绪,他少不得又低声说了些家里的事情。
“姐,你不在家里这几天,二姐和四姐的婚事都已经定下了。二姐许给了汝宁伯世子,四姐许给了那个苏仪,据说老太太都开口说要添嫁妆,所以二婶成日里喜气洋洋,只四姐寻我诉过一回,我没理睬她。庆禧居那边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二哥五弟和六娘八娘九娘他们几个没搬,如今皇后娘娘讣闻一出,大约也得过一阵子才会继续搬……”
往日陈澜对家里的情形最是关心,但这会儿却只是僵硬地点点头以示知道了。及至进了蓼香院前头的穿堂,见到那熟悉的屋子和人,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如今已经回到了府里,而不是在看似枯燥却什么都不用理会的宫中。
“老太太,三小姐回来了。”
陈澜还没进东屋,就听到里头的绿萼开口说了一句。等到低头从门帘下头进去,她就看到朱氏正坐在炕上东头,容光气色比自己走之前好转了许多,此时脸上正满是欢喜之色。她正要下跪行礼,玉芍却急忙扶起了她,口中说道:“老太太都已经急死了,三小姐快坐到炕上先让老太太看看。”
依言坐上炕沿,陈澜看到朱氏用右手摸了摸她身上那素服,随即又颤颤巍巍摩挲着她的胳膊,最后那手伸直又滑过她的面庞,她这时候方才想起陈衍说过的话。汝宁伯夫人原本分明是要为世子求娶她的,而苏家那一头也曾经打过她的主意,现如今两桩婚事突然定下,甚至朱氏不惜拿出体己来当陪嫁,这其中的意义便很分明了。
想到这里,她暂时放下心中那些悲伤和怅惘,轻轻握住朱氏的手:“老太太放心,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
朱氏目光一闪,随即便冲着绿萼使了个眼色,绿萼立即对屋子里伺候的鹤翎墨湘招了招手,等她们俩出去,她也径直拉上了玉芍退下。陈衍倒是犹豫了一下,但想想陈澜多日没回来,知道她在宫中什么情形也好,因而不等上头朱氏和陈澜开口,他就一屁股在下头椅子上先坐下了,随即就摆出了一幅死活不走的模样。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口说了这些时日她一直和宜兴郡主一块住在西苑宜春馆,每日几乎都会去坤宁宫陪伴皇后,今日一早甚至被急召进了坤宁宫。至于其中那些细节,她便一概言简意赅地略过,只说皇后对她极为看顾。
“所以你心里难过?”
听到这个低沉的声音,陈澜顿时大吃一惊,立刻抬头看着朱氏,而下头的陈衍更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一跳起身就结结巴巴地说:“老太太,你……”
“四弟噤声!”陈澜想到刚刚朱氏见到自己的时候还一声不吭,如今却突然能开口,心中顿时有了些数目,一口喝住了陈衍,她便低声问道,“老太太已经能开口了?这事情有几个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朱氏见陈澜乖觉,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容:“就是你走之后不久。没几个人知道,你不用操心。这些日子方大夫隔天就过来诊脉,各式药材不要钱似的吃,再加上又没有人在跟前三天两头气我,我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不说这些,也难怪你心里难过,皇后这是把你当做庆成公主了,你正好和她同年同月,这也是缘分……”
说着说着,朱氏忍不住想到了从前,又叹息了一声:“皇后也是可怜人,先太后在的时候,对她总是不满意,毕竟,那时候皇上还是景王时,立妃全都把持在别人手里,把一个最没势力的推给了皇上。而且,她又一直没能生下子女,幸好有皇上一直挡着……听说郡主召你入宫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怕皇后因为喜欢你,会给你一个什么封号。”
一旁的陈衍已经是听得眼睛都直了,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太太为什么担心这个?姐姐哪怕是只封一个县主,咱们也就不怕……”
“不怕什么?”陈澜看着满脸兴头的陈衍,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上去,“皇后已经去了,没有封号,这番情谊彼此记在各自心里,反而有个念想。有了封号,最初别人兴许是会敬重一二,可有名无实的身份,到头来不过是水中之月,除了招人疑忌没别的好处。”
训完了陈衍,她就对朱氏说:“我离宫的时候,皇后留下了两个宫人和好些东西给我,其中有三样皇上命人记档,便归作是御赐。其中,有一支指名赐给老太太的紫檀木拐杖。”
PS:看了大家的评论,看来对昨天那一章天长地久有时尽,不少人都很伤感,我自己也是。写的时候还好些,重新修改上传的时候,眼睛就不知不觉湿了……我很喜欢皇后,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