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长不时在文庙里搞古文复兴,每日的泮池边都会有小学堂学生的诵读之声,以此标榜他的“天地君亲师”理念。
亨利神父并不示弱,他们俩相生相斗了二十余年,他是一个目光深邃而坚毅之人,他号召教民起来卫教,可是除了钱老大和父亲,应者寥寥。
“人都做鸟兽散了,就如罪恶的索多玛被上帝惩罚一般,今日之人终于见到末世来临了。”亨利神父捶胸顿足,他的一蓬白发,在透进教堂的日光中,如冷艳的冰雪。
父亲后来说,亨利神父此语,也并不是针对江阴教民的冷淡,当时欧战爆发,他的故乡比利时早撄德国战车的锋芒,败下阵来。亨利神父将报纸撕得粉碎,对于纳粹德国的宣教,他并不认同,他手指穹顶道:“这都是路德的孽孙,天主教自从分裂后,这个恶魔就在欧洲大陆蔓延、肆虐,这都是人咎由自取。上帝呀,救救可怜的人类吧。”魏县长咄咄逼人的态势,不止于诵读声,他在文庙前悬挂了一幅对联:“耶教岂堪凭,倶随江潮化泡影;道学本正法,且规圣贤做完人。”斗大的字,金光闪闪,像是一面高悬的照妖镜,俯瞰人寰。
不久,父亲就发现亨利神父的精神出了问题,他悄无声息地会喃喃自语,在礼拜堂的大厅里,一坐就是一下午。然而,当还有教民不顾对面文庙里针锋相对的诵读声前来拜忏时,亨利神父的眼神里立马从死钝变为灵光一现,是死去的护城河里漂浮的鱼眼折射的光彩。
在中医学校短暂进修一年时,全国上下掀起了大跃进,“赶英超美”一时成为潮流,学校里到处也张贴着“中医大跃进”的大字报,略以凑景,显示中医并非陈腐落后的学问,也能为中国赶超世界加一分力。学校提前给我们结束了学业,分配到各自老家,去“革”旧中医的命。
那年开校务大会是冰河刚刚开冻,尚有余寒,我们裹着厚厚的棉絮大衣,整整齐齐地列队在操场上,彤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冷风把鼻子冻僵了,个个红通通的大鼻子,不住地流鼻涕。校长在台上高呼大跃进的口号,我们的心热乎乎的,但身子不听话,冷冰冰的。搓手跺脚之声,此起彼伏。也有三两个围拢在一起取暖的。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想,盼望着校长早点讲话结束,然而很煞风景的是,有个不识时务的老教授,偏说我们根蒂不够,这样子去行医是图财害命,***那时刚结束访苏,《人民日报》上赫然印着他的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有了这句话撑腰,我们一窝蜂走上讲台,揪住老教授的衣领,把它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朔风依旧在猛烈地追着,摇撼着操场上的白杨,枯枝干指向深青色的彤云深处的天际,不知是无声的控诉还是热情的助威。
在一天一夜的火车颠簸声中,我和几个一起回到苏南的同窗,畅谈回乡改造中医的愿景。周文边啃着坚硬的冷馒头,边说:“江阴中医的封建余孽太多,你回去了准得费一番气力,不能把他们全部镇压下去。”我脑子里闪过一组画面,吴中医派、孟河医派、龙砂八家,一个个长袍马褂,后面拖着一根长辫子,温和地向我打着招呼,可我知道他们笑容背后暗藏的杀机。这些流派,哪个不是盘根错节、渊源有自?江阴各处的诊所,不是传了十代八代死而不僵的老土医,就是他们的徒子徒孙,我赤手空拳,能斗得过他们吗?
然而我自信满满的,我想起了反动文人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归国时说的那句话:“我们已然归来,一切都要大不同了。”车窗外是呼啸而过的排排灌木,素来娇小的吴悦,突然把车窗拉开,冷风“呼啦”一下子涌进了车内,将散置的书籍、纸张吹得满车厢乱飞。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吴悦站在座椅上,振臂一挥道:“我们便如这股冷风,我们的归来,就是要给中国大地的中医带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