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不服!”
短暂有力的声音传到参加忽里台大会的王爷们耳中,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说出这话的大太子甘剌麻身上。甘剌麻身高与普通蒙古人差不多,就是165多点的水平。只是身材结实,举手投足间都有种武人的自信。
此时铁穆尔也站起身来,众人再看甘剌麻身边的铁穆尔,这位就显得胖乎乎。虽然戒酒成功,脸上那种红红的颜色还没完全下去。在兄弟二人身后坐着的郝仁目光扫过,再次确定兄弟二人进会场的时候都没有带刀。郝仁突然有个想法,要是现在兄弟里面某个人从怀里拔出小刀,把另外一个捅死。郝仁会不会支持活下来的这个当大汗。
仔细想了一阵,郝仁气馁的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会为了儒家所谓的正义真理挺身而出的家伙。李世民杀了兄弟,赵光义烛光斧影,最后还是安安稳稳当了皇帝。
想到这里,郝仁突然生出一种警觉来。依照蒙古的传统,会不会突然从外面冲出来一票人马,开始动手。郝仁当年干的就是和这个差不多的差事,奉忽必烈大汗的命令,讨伐了窝阔台汗国与察合台汗国的上层。
此时郝仁听到身边的阿鲁浑此时错愕的发声,“这……两位不要打架。”
郝仁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这位族侄,就见他真的一脸诚恳的表情,貌似对于有可能发生的暴力冲突很担心的样子。这让郝仁心中响起了他自己的儿子们,郝仁觉得自己已经汉化到对杀戮没了任何欣喜的程度,而郝仁的儿子貌似杀只鸡都得先念段《往生咒》才行。有一次郝仁想吃个荷叶叫花鸡,让人买了鸡。包惜弱养的家禽,他可不敢去杀。
玉昔帖木儿看到这样的纷争,连忙上前与甘剌麻说了几句什么。就听甘剌麻大声说道:“你是什么身份?竟……竟然敢发号施令。”
被如此抢白,玉昔帖木儿丝毫没有生气,他说道:“既然大王子这么讲,我就请太后过来主持,你觉得如何?”
甘剌麻听闻要让他娘来主持,登时不再强力反抗。玉昔帖木儿见到暂时压制住了甘剌麻,他对众位王爷大声说道:“诸位,既然大王子出尔反尔,我就请太后阔阔真来主持。你们在这里稍等一阵。”
说完,玉昔帖木儿大踏步而去。看着玉昔帖木儿的背影,看着已经围上来,不让会场里面的人离开的蒙古大汗亲卫,郝仁知道玉昔帖木儿还是有准备,想让这件家事以家事的模式处置。然后郝仁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事。
两年前,第聂伯河航运出了问题。当时疯传有水贼闹事,郝仁当时带兵去查看。到了那里之后才知道,有人因为船只让道的事情起了纷争,不同船东的船员在之后几个码头都大打出手。等几天后回来,郝仁准备继续荷叶叫花鸡的美食之旅,结果娃们竟然哭着求他别杀鸡。若是杀了鸡,他们也不吃鸡肉。弄到郝仁只能郁闷的自己把鸡肉吃了。那帮没挨过饿的兔崽子,闻到香气之后,竟然不为所动。那可是连邻居小孩都馋到的香味……
这帮家伙们会为了王位打的头破血流,杀兄杀弟毫不留情么?想到这些,郝仁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他想了自己的长子郝康,从小时候来看,郝仁觉得这个儿子的相貌、聪明、品性,各个角度都非常适合当继承人。然而郝仁实在没办法忘记,郝康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虽然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忘记这个问题,觉得郝康可以立为太子。等要下那个决心的时候,郝仁就想起了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最终打消念头。
把郝康送去大宋留学,固然是表示自己与大宋之间的合作态度。也有些想避免自己再考虑此事的意思。
“郝仁王爷,这……这接下来该怎么办?”旁边阿鲁浑压低声音问郝仁。
被打断了思路,郝仁也觉得挺好,每次考虑这个问题都让他很痛苦。再扭头看众位王爷,只见他们虽然没人离开会场,却开始到处走,明显在串联,或者是寻求合作或者探听别人的想法。
看到没人搞出格的事情,郝仁扭头对阿鲁浑说道:“那就等太后来主持会议吧。”
“太后来了不也会这么闹下去?”阿鲁浑低低的声音里面都是不安。
郝仁听了之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讲,阿鲁浑的汗王位置可是当时忽必烈经过的时候帮助阿鲁浑打败了他的叔叔,才夺取的这个位置。纷争是永远不可能避免的,只是看啥时候能够解决纷争。从这个角度来看,没有一个好的太后支持的阿鲁浑实在是太弱了。
正在此时,却见玉昔帖木儿已经回来。在他身后是由四人抬的绿竹小轿。轿子上稳稳坐着当下大蒙古尊贵的女人,真金太子的太子妃阔阔真。
见到嫂子前来,郝仁连忙站起身。两人也得有快十年没见面,上次见面还是在大都,那时候真金请郝仁前去他家里吃饭。一晃几年过去,阔阔真也已经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年妇女。乘坐在绿竹小轿上的她胖乎乎的,皱纹不多。却是真的老了。
阔阔真乘坐的绿竹小轿并没有停在她的儿子们面前,而是停在了中央的帐篷旁边。阔阔真下了轿子,在前面引路的玉昔帖木儿对着王爷们大声喊道:“诸位,现在太后前来,大家不来问安么?”
玉昔帖木儿说完,阔阔真就转身就进了会场中心的帐篷。郝仁马上走了过去。在礼宾司的高官引领下到了阔阔真面前,郝仁立刻说道:“大嫂,好久不见。”
旁边的礼宾司的高官连忙给阔阔真介绍,“太后,这位是郝仁王爷。”
阔阔真辨认了片刻,问道:“你……是不是去过我家吃饭?”
“是。”郝仁无奈的说道。看得出,阔阔真对他的印象很淡薄。
阔阔真继续说道:“你的正妻是个汉人女子。叫包什么来着?”
郝仁这下很是讶异,他没想到老婆包惜弱在大都还挺有人缘。
“对,叫包惜弱。一个很奇怪的名字。”阔阔真终于想起来了,然后阔阔真问道:“她现在可好?”
郝仁答道:“很好。若不是留在家里带孩子,我就带着她一起来巴格达看看。”
见郝仁这么亲热,阔阔真率直的说道:“郝仁兄弟,此次忽里台大会是我们家的事情。让我这个老太婆来处置,你觉得如何?”
“此事怎么决断,全由太后做主。”郝仁爽快的表示认同。他此次来就是走走过场,见见新的大汗,见见忽里台大会的王爷。以这样的态度见面,郝仁就没有强出头的打算。
谈完这个,郝仁见到后面已经等了一堆要觐见太后的人。他马上告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阿鲁浑又低声问道:“郝仁王爷,这件事能主持好么?”
郝仁回了一句,“忽必烈大汗家的事情,就让忽必烈大汗家来处置。”
阔阔真接见着那些王爷,这么多人一一见面,硬是见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完。郝仁此时已经觉得自己饿了。但是此时再饿也得忍着,蒙古贵族扎堆吃饭的时候多是肉类,那时候人手一把以上的小刀。在此时局面紧张,谁敢这么干。那些围在会场周围的那帮大汗亲军,诸位王爷去旁边的厕所都会被他们‘陪护’,这些亲军更不会让大家轻易离开。
等最后几名王爷从帐篷里出来,回到座位上坐下。阔阔真这才从帐篷走出来,她声音不大,全由旁边大嗓门的几名亲军大声重复。阔阔真说道:“诸位,这兄弟两人谁更适合做大汗,在座诸位都各有想法。所以我们就让这兄弟二人赌斗一下。”
嗡的一下,会场被这个说法给惊住了。郝仁也是一脸不解,他没想到阔阔真这么爽快的就同意了大王子甘剌麻的意见。从任何角度看来,忽必烈已经传位给铁穆尔,只是因为忽必烈死的太快,在忽必烈原先的计划里面,铁穆尔此时还在观察期。所以没有来得及在临终前召开忽里台大会,正式传位给铁穆尔。难道这位阔阔真就准备推翻忽必烈的遗愿不成?
想到这里,郝仁再次观察着铁穆尔,却见铁穆尔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也不知道是心胸够大,还是自暴自弃。
就在此时,见到下面已经渡过最初的惊愕时间,阔阔真问道:“诸位王爷,你等可否认同这么做?”
“同意。”郝仁马上喊道。这时候他也没有不同意的机会,甘剌麻与铁穆尔兄弟两人谁当大汗对于郝仁都没有分别。现在阔阔真明显掌握住局面,郝仁除了支持也没别的办法。
众位王爷们便是有自己的想法,却也在之前答应阔阔真由她来处置此事。感觉到肚饿,再看着外圈那帮大汗亲军,众人都表示支持阔阔真的决定。只是原本支持甘剌麻的王爷都很兴奋,支持铁穆尔的有些意气消沉。
阔阔真看局面稳住,继续说道:“这两个人是亲兄弟,比什么武艺之类的都只怕会伤了对方。这绝不可以。我们大蒙古能有今日,全靠历代先祖。历代先祖除了留下大蒙古的万里江山,更有我大蒙古宝训。身为大汗继承人,若是不能精读宝训,自然没资格做大汗。所以,就让兄弟二人朗读宝训。谁先读完谁赢。”
听到这处置,郝仁只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阴谋气息。任谁都想不到要比较这样的内容。郝仁并不觉得阔阔真是个有急智的人,所以这有九成可能是先准备好的套路。
刚想到这里,就听阔阔真询问她的两个儿子,“你们可否答应?”
铁穆尔朗声答道:“全凭母亲做主。”
见铁穆尔如此,又见母亲态度坚定,甘剌麻也只能答道:“我……我听母亲的。”
“拿两本先祖宝训过来。诸位王爷也到下面来,你们这么坐,也听不清楚。”阔阔真命道。
于是王爷们就到了中间的空地上,密集的站在一起。阔阔真先叫出几人,让他们看了宝训是不是完全一样。这几人验证过之后,阔阔真又询问:“有没有想过来验过的?有的话,就过来看。”
再出列几人,其中一人就是曾经找过郝仁的察合台汗国汗王。见他出来,郝仁就怀疑前来验证只怕都是支持甘剌麻的王爷。确定都是一样的版本,里面也没有什么猫腻。比试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开始了。
就听铁穆尔不急不缓的开口念道:“在明亮的白昼要像雄狼一样深沉细心!在黑暗的夜里,要像乌鸦一样,有坚强的忍耐力!
打仗时,我若是率众脱逃,你们可以砍断我的双腿;战胜时,我若是把战利品揣进私囊,你们可以斩断我的手指。
你的心胸有多宽广,你的战马就能驰骋多远。
如果你们忘记了自己的文明、语言、文字,乃至民族,那么我将会随时回来惩罚你们和你们的后代的,!
身力有限,智慧无穷。
战胜了敌人,我们共同分配获得的财物。
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的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
在我的力量还不足的时候,我就得忍让,违心的忍让!
……”
每一条都是当年成吉思汗在不同的局面下说过的话,这些话都曾经引导着成吉思汗的部下鼓起勇气,战胜强敌。铁穆尔读的不快,声音洪亮,清清楚楚。与之相对的,甘剌麻就有些结巴,经常会出现中断等局面。
郝仁登时就觉得自己明白这里面的猫腻。知子莫过母,阔阔真这是摆明了要让铁穆尔继承汗位。口吃的人在平静的时候,也能比较正常的说话。只是说的越多,口吃的越厉害。更糟糕的是,口吃的人越急着说话,就越难以流畅的说话。输了就会输掉汗位,如此巨大的压力下,怎么可能不着急。这种比较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
果然如郝仁所料,最初的时候铁穆尔语速不快,甘剌麻还勉强在追。但是每一次卡顿都让铁穆尔领先一点点,双方就开始有了差距。铁穆尔不急不忙,一字一句念的清清楚楚。甘剌麻为了追上来,嘴里就开始含糊不清。便是如此,也没能蒙混过去,因为口吃并不只针对讲出了什么。只要发声,就会口吃。
铁穆尔这边从容不迫,对着一众王爷庄严肃穆的宣传着忽必烈大汗当年的引导大家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的金科玉律。另外一边则是话都说不清楚的人。
郝仁低下头,都有些不忍看下去。阔阔真为了让一个儿子成为大汗,在公开毁灭另一个儿子的形象。最后,铁穆尔不出意料之外的念完了太祖宝训。他神定气闲的站在一众王爷面前,尽显大汗风度。那些支持甘剌麻的王爷要么低头不语要么摇头叹气。除了承认失败,他们也找不出别的办法。
察合台汗国的汗王看到甘剌麻低下头不再继续读宝训,不甘心的说道:“我觉得还是让他们比试武艺吧。这读宝训,好像哪里不对。”
“你是要出尔反尔么?”玉昔帖木儿怒道。
阔阔真倒是没有生气,她朗声说道:“当年成吉思汗征服蒙古,有一人射他一箭,差点射死大汗。大汗最后还是用了那人。那人就是哲别。比弓箭,大汗一生都赢不了哲别。比冲阵,赤老温当在大汗之上。若是选将军,那自然要比试弓箭骑术。但现在选的是大汗,若是连太祖宝训都读不好,怎么能够重现当年大汗的风采。”
这话说完,那帮支持铁穆尔的王爷立刻喊道:“太后英明!铁穆尔当为大汗!”
虽然知道忽必烈的确传位给铁穆尔,虽然知道阔阔说的道理没错。但是阔阔真算计甘剌麻的事实让郝仁心中生出些反感。他虽然支持铁穆尔,却不愿意再说什么。
此时那些支持甘剌麻的王爷却也没什么好讲,只能暂时沉默下来。此时就听玉昔帖木儿喊道:“之前大汗已经将皇太子宝授赐给铁穆尔,还让铁穆尔监国。这已经是大汗传位给铁穆尔。此次又经过比试,铁穆尔大汗当为大汗。”
“铁穆尔大汗当为大汗!”
“铁穆尔大汗当为大汗!”
那些支持铁穆尔的王爷们跟着高声喊道。
看着那帮斗败公鸡般垂头丧气的王爷,郝仁心中叹气,然后跟着其他人一起喊起来:“铁穆尔大汗当为大汗!铁穆尔大汗当为大汗!”
此时郝仁心中百感交集,蒙古大汗继位竟然用文斗的方式产生结果。就算是在最汉化的元国,这也是想都不敢想的过程。蒙古是真的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