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的确是病了,虽然不是很严重的病症,不过偶感风寒而已,但毕竟如今的他已经不年轻,加上近来情绪起伏过甚,日常起居都无规律,才令这病症从年末拖到了新年。
不过随着这几天的悉心治疗,病症时好时坏间已经转缓,精神也逐渐恢复起来。之所以还留在护国寺中而不归苑,主要是为了等待儿子石斌归国。
目下国中局势已经紧张到一个极限,突然移驾难免人马调度混乱,原本负责掌管中军嫡系的石鉴又被他外派到扶柳城幽州军营伍中,石斌一日不归国,便无有代替他掌控大局的人选。
当然,石虎也明白他这么长时间停留在护国寺,难免会令人心生猜测。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石斌昼夜兼程,午夜之后便可抵达信都,届时父子齐齐亮相人前,纵然有什么暗潮激涌,也必将烟消云散。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石虎心情也更加放松起来。用餐用药完毕,午后小憩片刻,醒来时精神体力都有恢复。
目下国中的新局面算是已经完成多半,石虎不再担心朝局还会有所反复,只是有些担心内庭家事。石斌这个儿子归国助他掌控大势,石虎是比较放心的。但与此同时这个儿子所表露出来的跋扈性情,又让石虎不能完全安心。
他并没有下令让石斌杀掉张离,只是吩咐将之囚禁起来押回国中,必要时当作与张豺沟通的一个筹码。但却没想到石斌竟然杀掉了张离,虽然张豺目下已经被多重压制的无力反扑,张离的死也不算什么大事,但石斌所表现出来的凶残却令石虎有种不受控制的不喜。
当然他也并没有传令训斥石斌,只要大势方面能够稳定得住,国中也正需要石斌这样一个强势宗王镇压局面。让石虎比较担心的是,石斌这样的性格,只怕不能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包容庇护家门兄弟。
石世是他钦定的嗣子,又有着各方势力的护持,还有自己居内照拂,石虎倒不怎么担心。可是其他的儿子们,则难免要遭受波及。
傍晚时分,石虎在阁中独坐,此前不久中军石成入叩受命率领一批心腹已经秘密离开护国寺,前往信都东面郊野迎接石斌。
绷紧的心弦再作松懈之后,石虎下令召高邑王石遵来见。
宫人传旨,不久之后石遵便匆匆赶来,入阁之后便膝行上前叩拜道:“儿臣叩见父皇。”
石虎抬眼招手,让石遵到近前来,看到这张稚气少存又相貌俊秀的儿子,眉眼之间颇似其母,石虎心中柔情稍泛,闻声说道:“久来不问,汝母近来体居可安?”
虽然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石遵却霎时间红了眼眶,颤声道:“阿母体中尚安,只是神气难免疲乏,所忧者唯是儿臣庸劣不堪,乏于成人自立姿态……”
“这本不是你的错啊!我儿恭良才捷,虽诸晋世选俊彦,不敢夸言能够争美我儿。”
虽然对晋人门户凶残打压,但讲起自家儿子的贤良,石虎仍要忍不住与那些所谓的世家少贤相比,他不乏爱怜的抚摸这个儿子发顶,心底略生愧疚,不乏追悔早年忙碌奔波于外,不能提早发现这璞质良子进行栽培。
眼下的他,已是有心无力,若再强将这个全无根基的儿子树立起来,反是害了他。不要说目下的朝局内已经不足以再给这个儿子罗织组建一个班底势力,只怕即将归国的石斌也不能容忍还有兄弟强要分夺其势位光辉。
抛开这一点杂思,石虎转而与这个儿子闲聊起来。多数时候,都是石虎在笑谈旧事,以及他在外征战的戎马生涯,甚至不乏经验相授。
而石遵也适时流露出对父皇的孺慕崇敬,每每发问总是点在石虎最得意之处,也让石虎对这个儿子更加的喜爱。他诸子之中,骄横者不乏,也有愚钝不堪扶就者,但若说到恭顺知礼,唯有石遵大合他的心意。
“谁叹我家凶横门户,唯以强武霸凌天下,那是少于见识,不曾领略瞻望我儿俊雅风采!”
听到父皇对自己如此评价,石遵表面上虽然欣喜不已,但其实心底却乏甚情绪起伏。如今的他,正需要实实在在的扶助,好话纵使一箩筐,仍然于事无补。
反而主上越是如此夸赞他而不言实际,石遵便越悲观。因为这意味着目下国中表面稳定的局势,已经是眼下主上能够维持的极限,再也无力分润栽培他这个儿子。
如是一番闲谈,一直到了夜中,石虎仍然谈兴浓厚,索性将石遵留下赐食,更亲自为儿子布菜劝餐,昵爱表现一如寻常门户老父关怀少子姿态。
“今夜便留宿此中,朕知我儿绝非厅阁闲置浮华器物,不会辜负你这一身才器。太尉张举于你不乏嘉言,待到其人归国,我要托付他借力于你,归藩治事。”
石遵听到这话,脸上已经露出狂喜姿态,连忙跪在地上颤声道:“儿臣叩谢父皇!儿、儿非不乐承欢君父膝下,但父皇目内尚有贤兄良弟并邀欢心,阿母怀内唯余儿臣一人,因是急盼能得任事自立,敬奉余生……阿母泪眼苦盼此时久矣,儿斗胆恭请赐得惠信,能早安阿母殷切心怀!”
虽然石遵也欣喜于父皇终于正视了他,但如此轻言许诺还是不敢深信,因是要趁着石虎尚是柔情荡漾之际希望能够敲定此事。意思虽然是这个意思,但却婉转托言他的母亲郑氏,也是希望能够借着父皇对母亲余情未了争取更多一些。
石虎听到这话,倒是没有反感,反而笑了起来:“这话也在道理,君言父训,儿辈自有会心。你母本就不是大器贤妇,命途更遭劫难,若无信据,反要怨朕戏言滋扰。”
说话间,石虎抬手唤来殿外候命中书侍者,便在殿上口述一谕笔述存证,并将一方私印赐予石遵,笑语道:“谕旨清晰,印令为证,你母若还怨朕薄情,那就有些不通情理了。退下罢。”
石遵此际已是涕泪横流,连番叩谢,而后才在宫人引领之下暂居于西殿下的一处厢室中。只是离开的时候看到中山王石世居舍内外灯火通明,心中不免又是黯然失落,连带着对于怀内这一份侥幸求得的退路前程也觉索然无味。
西殿父子其乐融融之际,护国寺内里却已经暗潮激涌。
当张豺负甲出现在东台祖青面前时,祖青亦震惊于张豺所表现出来的能量之大。悄悄潜入自然没有什么,可是张豺却负甲而入,这便意味着沿途值宿军伍肯定是出现了大问题!
对于祖青所流露出来的惊诧,张豺非常满意,张口便抛出另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失于道者,乏困于助。燕王骄横狂悖,擅杀贤良,人望自失,车骑已为我等助力!”
听到这话之后,祖青是真的不能再作淡定。车骑将主乃是皇子石苞,张豺居然能够连石苞都能说动,可见这位元老重臣底蕴之深厚。
目下车骑负责信都城防,石苞既然都被说动,那便意味着此夜信都城内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短期之内都不会有外力强势介入。
张豺之所以戎甲至此,除了彰显势力并表明决心之外,也是为了给祖青以直接的威迫,无论这个婿子究竟心意如何,此夜都要听从他的号令!
“丈人敢为大事,青岂敢等闲!”
祖青早就在盼望这一刻,抽出佩剑掌中一划,洒血为誓。
看到祖青如此表态,张豺也稍微放心。他策反了车骑,但护国寺内外仍有中军、武卫、龙骧三军宿卫值守,强攻只是下策,唯有从内突破才有成功可能。
但这三军早被肃清一番,虽然还残余一部分张豺的势力,但分散在各个营伍中,只能关键时刻充作耳目,或是制造混乱,却难寄于大事。
祖青身为中军将主之一,统率三千余中军悍卒,绝对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如果没有他的配合,张豺很难在此夜控制住护国寺整体局面。
彼此会面决议,张豺便又隐于幕后,正面突破仍由祖青负责。
待到张豺离开之后,祖青即刻召集麾下将校兵长,厉声说道:“西殿变故陡生,主上急召入拱,各部集结待命,随我共赴西殿!”
听到这话后,在场诸将齐齐色变,自然有人是伪装,但也不乏真的不敢相信,旋即便有一名幢主越众而出,说道:“事关重大,将军可有符令内诏为信?”
祖青抬手自怀内掏出一份诏令,快步上前递给那名幢主,幢主不乏警惕,小退一步接过诏令,展开之后正待细览,突然背后疾风骤袭,再垂首望去,只见一截刀锋自前胸透出!
“军令如山,救急如火!谁还疑我矫诏?”
祖青看都不看那名幢主倒地抽搐的尸体,抓起那份染血的诏令做公示于众之状,帐内诸将俱都凛然垂首,纵然有人还想发难,即刻便是刀兵加身。
诸将兵符俱被收缴,之后便分派给祖氏心腹家将,各自出门召集部伍。祖青同时也提剑行出,站在东台向西望去,只见西殿方向已有火光摇曳,这代表张豺的耳目已经开始在制造混乱,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抵达西殿,接掌慌乱的中军部伍,同时将其余诸军阻拦在西殿之外。
月黑风高,逼宫之夜。包羞忍辱,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