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人城规模本不甚大,几个月前还有一场大战将城池摧毁过半,即便之后修复了一部分建筑,也都改作仓储之用,大将军仪驾行至此处,也只能暂驻野中。
曲周一行人抵达列人城时,当得知那位名满天下的沈大将军就住在城外平野那处规模并不甚大的营盘中时,田举不免大感错愕。
他虽然在羯国没有担任什么职事,但也曾经代替义父田弗前往觐见羯主石虎,是见识到羯主行营是怎样宏大规模,动辄数万拥从,仪仗更是连绵数里有余。单从仪驾规模来看,这位南国沈大将军倒是不乏寒酸,以至于心中都不由得生出一个疯狂念头:若是此境仍有一股羯军游师游荡,偶然发现此处……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田举都不敢深思。但当他行入营地之后,才发现这个想法也是有些天真可笑。
营地规模虽然不大,但就连外围的营栅都是深埋于地、粗逾手臂的铁栅,拒马密结,仿佛凶兽狰狞爪牙,单单这一层外围的布置,较之许多高阔城池都要更加难以攻破。
营地中兵众虽然不多,但一个个魁梧彪悍,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血煞气息流散而出。
尤其那些兵卒们装配器杖更是豪奢得令人目不暇接,两石大弓只是标配,高大神骏的河西龙驹信步营中,特别在最中央那座营帐外标立的贲士们,一个个仿佛钢铁浇铸的雕塑,望去静默如山,令人凛然生畏。
营地中弥漫着一股近乎实质的压力,越是身经百战的宿将感受便越深刻,无论站在何处似乎都有许多双眼睛死死凝望着他们,稍有异动必然是血溅当场的下场,以至于田举连呼吸都不敢松懈,轻步缓行,唯恐动作过大便会将那股凝重杀气引发、须臾便成山崩之势。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这位还未见面的沈大将军,绝对是当今天下权势最盛之人,包括羯主石虎权势最盛之际,较之其人都差之远甚,怎么可能轻入险境而不设防?
行入营地后,田举并其随员便被安置在一处偏帐中等候,田举有些无助的看了一眼被兵士引走的金玄恭,继而便老老实实端坐在帐内,小口慢啜兵士送上的茶饮,只是周遭那无处无在、也全无停歇的审视目光令他如坐针毡,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刚一入营便受到大将军召见,金玄恭也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如今的他也算是大将军门生之一,入帐之后便趋行而拜:“门下金玄恭,参见大将军……”
“毋须多礼,先入座,讲讲此行功事细则。”
沈哲子这会儿倒没什么公务忙碌,抬手示意金玄恭坐到近畔,眼眸中也有几分欣赏,他虽然爱惜金玄恭才力,倒也没想到其人入伍未久便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倒是比较欣慰。
听到这话,金玄恭却有几分汗颜,他本也觉得自己远袭上白应该算是奇功一件,但之后战事种种发展却也让他明白,将主胡润布置周密,一俟反击便有雷霆之威,他攻克上白之举倒没有最初设想那么大的意义。
不过既然大将军问起,他便也简短讲述,并如实说道:“攻克上白,或有孤胆可表,委实乏于奇功可夸。幸在将主宽厚,不曾追责门下擅动之责……”
“胡厚泽是方面都督,若连麾下小部异动都无从容纳,那是他的失职。至于你,本就无负方面之大,能够立足所用,逆流进取,也是非常难得。”
金玄恭身为一个低级的幢主兵长,可以不受困境的限制,主动有所破局还能无违上官大计,这便是能力的体现,职位不同,标准自然也不同。最起码这初阵的表现,并没有辜负大将军对其期许。
当然,言虽如此,如今整个王师系统中,如金玄恭这种级别的兵长没有几千也有千余,其中不乏人于区域战场有优异表现,真正能够得到大将军出言嘉奖的却并不多。
所以尽管只是口头的嘉许,金玄恭也是感激备至,连忙叩谢。
“讲讲广宗乞活的事吧。”
沈哲子也没有太多的寒暄用于激励寒暄,转头便讲起了正事。
金玄恭连忙端正姿态,将自己与广宗乞活接触种种详细道出。乞活军表示愿意归降,虽然是有金玄恭在其中穿引搭桥,但其实他也不敢居功,因为乞活军本就有这方面的打算。
当时他攻下上白不久,广宗方面便有了反应,数百游骑抵达上白城外,绕城而走查探详情。当时上白城中也乏足够的据守之力,金玄恭硬着头皮于城门喊话邀见,若是乞活军不愿交涉,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幸在事态发展是往好的方向,之后广宗城主田弗亲自前来上白,要求金玄恭入其营中详谈。金玄恭也算是冒着生命危险出城,才算是达成一个勉强的共识。
之后事态发展,胡润信报中都有详细的记载,金玄恭暂时留在乞活军中为质,了解反而不多。
又追问几处细节之后,沈哲子对广宗乞活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于是便停止了这方面的谈话,又对金玄恭说道:“胡厚泽军中,你也不必去了,先留胜武军中暂任兵尉,之后随军往沙河听用。”
总算是有功勋在身,非但没能积功拔用,反而军职降了一级,但金玄恭却并没有什么失落,反而惊喜无比,连连叩谢。原本行台四军,又加上关中镇武军,这几支强军本就高出其他主力军队一级,而胜武军更是强军中的强军,一个胜武军中兵尉若是外遣,担任常规主力军主都不出奇。
而金玄恭更欣喜则在于,右翼战事暂告段落,随着寒冬来临,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战斗计划。沙河方向的谢艾部进攻襄国的战事,肯定要在随后提上日程,大将军在此际将他投用彼处,这种看重栽培的意味实在令他惊喜不已。
待到金玄恭感激涕零的行出,沈哲子便又召见了来自广宗的田举。关于广宗乞活的安置问题,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思路,具体的安排,当然还是看看广宗来人态度如何。
田举满怀忐忑行入营帐中,而后便垂下头大礼参拜,甚至不敢贸然端详端坐上首那位南国权臣,一直等到上方传来清朗免礼赐席声,他才小心翼翼立起,并顺势抬头打量一眼,脸上先是流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之后似惊觉失礼便忙不迭低下头去。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不免莞尔。他倒不清楚在这些河北人士想象中自己该是怎样的形象,但近来多有召见河北人士,类似的反应并不罕见,很明显自己的形象较之这些河北人的想象是有一些出入的。
相貌过于俊美,这倒不是他的错,他也不至于因此自卑,更无须为了维持威严煞气而以铁甲覆面。
“乞活之名,旧年初闻,难忍涕下。燕赵多豪壮,是我诸夏脊梁,何等世道之戕害,使民残守如此微志?内中缘由,不知可否为我稍作分讲?”
田举尚在惊叹于沈大将军人物惊艳,听到这个问题后,不免微微错愕,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自然也思忖诸多这位沈大将军会有什么提问,但这个问题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乞活军因何而来,老实说就算是田举已经算是广宗乞活高层人物,对此了解并不多。一群挣扎于死亡线上的苦难之众,谋生尚且艰难,又哪有什么信史的传统。而且过往这些年,乞活势力之延续也是非常的曲折艰难,如果不是内部抱团坚忍,难免被大势洪流冲击溃散。
但既然沈大将军问起这样一个问题,又不可不作回答。于是田举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晓事之后乞活军的发展过程小作讲述,言中难免涉及羯国暴政种种,总之将广宗乞活际遇描述更悲惨几分总是不错,更何况广宗乞活的处境本也没有什么好转。
沈哲子认真倾听着,偶尔问上一些细节的问题。基于后世的一些知识,他对乞活军也有一定了解,但乞活军本就不是这个世道主流势力,只言片语的记载又经过千数年之久的传播,难免会变得面目全非。
立足这个世界时间虽然已经很久,但对于乞活军的了解却实在不多。所以沈哲子肯接见广宗的使者,更多还是出于好奇。
对于乞活军,沈哲子情绪很复杂,同情之余,更有一种上位者的不能容忍。广宗乞活的诉求,胡润已有汇报,王师收复河北的大局定势之下,居然还想谋求独立于王法之外的存在,天真之余,也实在可怜。
不过沈哲子也明白,乞活军谋求独立,与河北士流争取乡势保留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是一群真正的底层可怜之众,尽管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但却远远达不到拥有政治主张的程度,乏于长远的规划。
勉强要作类比的话,后世江东北府刘牢之与乞活军倒是不乏类似,本身掌握着强大武力,但却没有自己的政治诉求或者说无从实现自己的诉求,结果只能沦为当权者的爪牙屠刀。
但乞活军要比北府兵更加悲惨,北府兵最起码还出现了刘裕这样一位英主,借着江东世族争权夺利的机会,一跃而起登上了政治舞台成为主角。
而乞活军从创立最初,一直到最后的消亡,始终没有获得这样一个机会。或许后世羯国崩溃,李农与冉闵的那一次合作算是最有可能,但随着李农伏诛,乞活军作为一股势力便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