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邺地,早已经不负旧年身为羯国腹心乃至于南都的繁荣与风光。
过往数年,此境羯军与枋头的晋军王师展开旷日持久的对峙,双方在这一片土地上大大小小战斗已经不可胜数,可以说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双方将士所抛撒的鲜血。
而这场高强度的战斗中,任何一个稍具战略价值的据点都会成为双方不断争夺的目标,到最后,谁也不能得手、或者即便是得手也难长期据有,只能毁于战火之中。
所以眼下的邺地,并没有一个足可称道的强大要塞,甚至于就连原本的邺城,也早已成为一片废地。就连那始建于曹魏时期的三台,也遭到了不可挽回的打击与毁灭。
从这一点而言,双方对峙看似相持不下,其实还是枋头的王师占据着上风。最起码王师还拥有枋头这样一个据点,当然这也是因为枋头的谢艾本身便是一个方面全才,战略才能高超之余还有着不俗的经营才干。
除此之外,王师在水路方面有着绝对的优势,可以通过黄河源源不断的给予枋头支持。
至于羯国的麻秋,也不可言之无能,随着羯主石虎经营策略偏重北方河朔,麻秋便很少能够得到国中大规模的援助,很多时候都要陷入孤军作战的窘迫。
但就算是这样,其人仍然能够在邺地经营起一道尚算稳固的防线,不让枋头王师可以肆无忌惮驰骋于河北,言之乃是羯国南面柱石都不为过。当然这也是因为此前几年王师主力经营西线,黄河中下游攻伐战略基本陷于半停滞的状态。
南槊北盾,这是时流对谢艾与麻秋这南北双方各自阵营中重将的称许。尽管这种形喻也并不太为人所接纳,特别是在河南人看来,麻秋不过羯主石虎一个豪壮家奴而已,根本不配与谢艾这种允文允武的大才国士相提并论。
而河北方面,也不乏人觉得麻秋这些年独掌重军,可以说是除了主上石虎之外,整个河北统率常规作战部队最多的大将,可是过往数年时间里,非但不能将晋军枋头据点拔除,就连邺地都防守得捉襟见肘,绝对是有养敌自重的嫌疑。
诸多时论讽议,麻秋也有耳闻,他虽然不能说出你行你上之类言辞,但心中也多存怨。谢艾此人,只有真正与之对峙起来,才会深刻认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难缠的对手,稳重之余又极富奇谋,小心防备或能保证没有大错,可一旦有所疏忽,则必会被其人把握住机会狠咬上一口。
国中余者或只见到麻秋大权在握,可以说是国中仅次于主上石虎的边镇重将的风光,但麻秋自己却知,他镇守邺地以来,能够寝卧安然直至天亮的日子,过往数年中甚至不足十指之数!
要知道早年的麻秋,也是主上石虎麾下一员攻伐锐盛的悍将,常以虎狼之臣自诩,如张豺之流同样以悍武著称的重将,都不被其放在眼中,觉得对方不过广拥部众唯一可夸而已。
可是在镇守邺地之后,麻秋的锐气却很快便被消磨殆尽,以至于年过四十未久,须发已经尽是灰白,竟然已经有了浓厚的迟暮老态,可见过往数年过得绝不轻松。
被麻秋派往邺北阻截试探晋军南来之众的骑兵部队,在被奋武将士悍不畏死冲杀败逃后,自然返回邺地大本营报讯,麻秋得知战况之后,不免既惊且疑。
“敌部虽是南国劲旅,但既然已经远行奔劳、将疲兵弱,何以伤亡仍然如此惨重?”
麻秋虽是喝问败退的部将,但视线却不乏狐疑的瞥向同样居坐帐中的襄国来使,怀疑对方仍有细节还未陈明。
襄国使者石木卑,乃是襄城公石涉归的儿子,他除了奉命急告麻秋阻截晋军之外,沿途也组织部众进行过几次袭击。
他倒没有察觉到麻秋的不满与狐疑,反而隐有几分不满,皱眉道:“我部除报讯之外,沿途也有几场狙杀,虽是互有胜负,但也斩杀敌卒不少。特别后路行程,敌卒早已疲不能战,军众追踪窥望尚且不能远逐,何以到了邺城这大军重囤所在,交战反而不能得优?”
听到石木卑言中还在质疑邺地军队的战斗力,麻秋心中更加不悦,冷哼一声道:“行军对阵,虚虚实实,若敌部果能寻常可破,不至于直破襄国,满载荣归。”
石木卑闻言不免一滞,刚待要张口发声,却察觉到帐内气氛多有肃杀,不独麻秋脸色阴冷,其余邺地诸将望向他的眼神也多有不善。
如此他才意识到这可不是他家庭门之内,旁人还要忍耐纵容他,而他言则也勉强算是羯国宗亲,但在邺地众将看来,大概也不过只是一个老朽失势之臣的家门犬子罢了,自然不会待他有多恭顺。
特别念及自己此行还要倚重对方,石木卑才将心中不快与羞愤按捺下来,转言道:“麻将军素来雄镇南面,对敌国军事自然精熟通透,不是我这种闲养国中之人能质疑。这一路敌军,确是凶悍异常,兼有诸多悖逆乱民追随,不是能够轻易战胜的。但他们辱我国威太甚,兼又掠获国资良多,若不能阻杀在途,任由他们安然南归,则主上必有震怒追责,凡其行途所涉各路,俱难得免啊……”
这当中轻重如何,麻秋自然无需石木卑提醒。他虽然并不长久追随主上仪驾近畔,但却绝对是心腹之选,权威之重还要甚于下游冀南的平原公石宣,对主上脾性如何,又怎会乏于了解。他索性不再搭理其人,转而望向部将继续追问细节。
石木卑并不因冷落而尴尬,见缝插针的劝说麻秋继续增兵,千数之众不可那就数千,数千还不能胜那就上万,邺地军民十数万众,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这一路晋军游众束手无策。只有尽快歼灭了这一路晋军,他们这些襄国之众才会了却一桩心事,纵然主上追责,也有开脱之辞。
“军务在论,闲杂人等暂且稍退。”
麻秋也因这个石木卑的絮言烦扰不已,特别见对方并无有价值情报提供之后,索性摆手直接让人将之引出,之后才与众将讨论该要如何做。
邺地军民十数万,看似数量极多,但其中过半都是难作战用的苦役屯户,为大军提供各种辅助。
若跟早年的邺地繁荣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判,旧年邺地作为河北最富庶的地区之一,集聚生民何止百万,要知道晋国单单中原一战、在打败魏王石堪之后,便掳掠百数万生民南渡黄河,也成为日后崛起之基石。而这些生民,大半都是出自邺地。
如今邺地,单单人力便缩水十数倍巨,兵患压力又极大,麻秋这一座大营南行几十里外便有晋人的探哨戍堡存在。所以看似十几万的军民之众,其实真正能够自由调度的并不多,一旦调动太多致使防线出现漏洞,以枋头谢艾对时机把握之精妙,自然不会错过。
当然真要说起来,麻秋若果然想狙杀这一路晋军,办法还是很多。但前提是,他有没有必要不计代价的替襄国那些人擦屁股?
若仅仅只是惠而不费的随手解决掉,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尽管主上久不留居都邑,但襄国也算是邺地的后方基地,与襄国那些权贵耆老们保持一个融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
更何况,石木卑也说了,这一路敌军攻破建德宫防,掳掠宫中资财良多,兼有诸多宗亲贵眷都被俘虏,麻秋若能将他们解决境中,既能得于财货实惠,也能更得主上亲昵,何乐不为。
可是这一场试探作战下来,麻秋便先损失数百精骑,这就让他不得不有所迟疑。特别那一路晋军据说已经原地驻扎下来,很明显是要拼死以战,而不是放弃那些追从之众而远逃,这就让麻秋不得不考虑如何在付出最小代价的情况下获取到更多的利益。
有了利弊取舍,便有了权衡比较。说到底,麻秋只是羯国南面门户看守,如今敌人是翻后墙进入祸乱一场,即便麻秋不予理会,事后主上臭骂一番在所难免,但也绝不会因此权柄骤失。毕竟麻秋还是尽责的,否则羯国所面对危患局面还要更加恶劣。
“邺北各坞组织兵力,务必要将这路南人甲兵死困境中,但也不必急于交战,只要确保对方不作逃遁即可。”
稍作沉吟之后,麻秋便做出了决定。他并不是国中那群害怕被追责牵连的贵胄耆老们,也就没有必要追求从速以定。
即便眼下将这一路敌众剿杀诛灭,就算自身伤亡也在许可之内,但事情也就仅止于此了,就算他能尽数接受这路敌军的所得,但那些取自宫禁内的财货,他就能全作截留?
况且若真逼得敌军狗急跳墙,将俘获的皇子宗眷们尽数诛杀,他纵有事功,也难杜绝私情的忿怨。为给那些国中贵胄们收拾烂摊子而承担这样的隐患纠纷,在麻秋看来并不值得。
还有一点那就是,这一路晋军斩获如此丰厚,且统军者还是南国沈大将军从弟,枋头的谢艾如果不能做出妥善接应,肯定也是一桩罪过。所以枋头必有来救,这一点毋庸置疑。
往年的麻秋,在于谢艾对峙的过程中,无论在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一直陷于被动,被压制的很辛苦。他是做梦都想能有一个占据上风的机会,如今只需要将这一路晋军困在境域之中,便等于给枋头的敌军制造了一个不得不就的目标。
只要敌人的目的变得确凿起来,其举止应对便有迹可循,对于这个送到手能够戳痛敌军命门的机会,麻秋自然不会错过。
他倒想看一看枋头的谢艾还有什么手段来接应抢救这一批袍泽,一旦被他把握住机会打一场漂亮的反击战,所得又远胜过仅仅只是解决掉这一路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