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国旧年那场内乱,虽然石虎最终取得了胜利、入主襄国,且将年号改为兴国,以示将要励精图治、兴国势,但羯国终究还是颓势难挽,这一点从羯国都城襄国目下状况便可窥一斑。手机端
早年先主石勒在世时,羯国国势也最为鼎盛,乃是当之无愧的河北霸主。襄国作为羯国的都城,也是毕集天下物珍、人力于此,襄国并其周边也是繁荣得很。
也正是得益于石勒这种强干弱枝、取边地之用以补枢的安排,其子石大雅并程遐等人,才能在几乎是单凭襄国一己之力的情况下,便维持数年之久。
而这长达数年的孤城困守,也可以说是将襄国旧年所积攒的一些元气消耗殆尽。内战之酷烈,素来还要有甚于对外的征伐。
首先便是襄国郊野地带,或是坚壁清野,或是被外军烧杀抢掠,可谓十室九空,一片废墟。放眼望去,旧年那些地段优越、建筑宏大的园墅别业,如今也只剩残墙断垣,杂草丛生,与人迹罕至的荒野地带无甚区别。
哪怕如今羯国也有屯垦修缮之类的举措,也实在收效甚微。算招募一批游食之众安顿在此,给他们提供粮种、农具,但只要监管稍不得力,这些人便极有可能一哄而散。即便是跑不了,也都消极怠工得很。
一则旧年发生在襄国周边的战事实在太惨烈,杂草丛生的荒野或是随手一刨,草皮下便会暴露出累累白骨,令人不寒而栗。
二则石虎入主的襄国,风气已经与先主石勒时期大为不同。石勒虽是胡虏出身,还有一些劝农劝桑的仁治惠政。
但石虎入主襄国后,却完全没有此一类的举措,特别是生民人身安全都无从保证,即便勤勤恳恳耕作半载,将到收成之际,便不知哪处窜出一路凶徒,将收成尽数掳走。
农人们看着满地狼藉的田亩,还来不及自伤,便需要面对来自监管耕桑的官员斥问,不能交出足额的收成,动辄虐杀都是寻常,根本无处诉冤!
国都附近没能快速恢复生产,不能近补给,便难以容纳大规模的人口聚集。人口集聚不起来,便不能组织众多劳役驱用,众多修缮兴建便也只能停留在计划,根本无从实施。
所以尽管那场内乱已经结束了数年,但襄国城池内外都还残留着旧年祸乱留下的疮疤遗毒,也让襄国这座城池望去如同腐朽斑驳的漆器,显得丑陋至极。
石虎性格急躁暴虐,这种人若是得趁势头,自然威武得很,能够事事拔于人先。可若一旦势力不再,却没有收拾一地烂摊子的耐心和能力,无兴废之才,索性眼不见为净,率领大军常年游荡在外,留在襄国的时间则少之又少。
当然,石虎这么做也是因为当年那场内乱,已经让羯国对于边地的掌控几近于无,他算想要留在襄国,各边也不会老老实实捐输资财供养这位天王并其麾下大军。只能通过大军游行这种威逼胁迫的方式,才能获得勉强足够维持他大军用度的资货。
乱世之,诚然兵强马壮者为王,但若全无经营构架,会如羯国当下一般,满地鸡毛,兵逐粮走,什么内外修持、社稷永固,想都不想。
本身便是内乱久战残破之地,如今连国主都常年游荡在外,襄国之颓废简直是不可挽回。特别负责留守襄国的羯国太子石邃,更是耽于享乐、暴虐残忍的一个纨绔极品,对于襄国目下之破败完全视而不见,也根本没有试图回挽局势的丝毫努力。
当然这么说也是有欠公允,石邃这个人常年留守襄国,也并非全然的无所事事。其人嗜食河鲜,便命人将旧年先主石勒在世时修建的水别宫澧水宫再作扩建,掘渠引水,令得襄国城池东南都为水泽淹没,居民因是破家搬迁远离此境,也算是为襄国城池格局改造做了一定贡献。
除了监国太子之外,石邃还担任主管外夷事务的大单于,每月都会在建德宫内单于台召集宴请周边胡酋。那些胡酋们一个个桀骜难驯、粗俗无礼,胡膻之盛连石虎这个标榜亲昵诸胡之人都受不了,频频出入建德宫,偶尔酒醉无状,难免要在宫闱之间留下什么秽事。
此前石虎专程归都,因此将石邃唤至殿,大加训斥一番,乃至于拳脚相向,如是父子关系更加恶劣。
石邃虽然心存不忿,但也并不敢太过忤逆这个看他越来越不顺眼的父王,于是便又让人于襄国城北再造台苑,准备以此作为替代。
但他这个监国太子所能动用的人力物资也着实有限,即便是向那些每宴必至的胡酋们求索资财,那些胡酋刚刚受到天王敲打,也实在不敢继续亲昵这位太子,纷纷推辞,以至于那座新的单于台迟迟没能竣工。
这反而更加激发了石邃的逆反心理,将此台当作与父王斗气一个标志,咬牙切齿一定要将之建造而成。他以太子之尊,亲临督工,连太子府下一众僚属仆佣都投用进去,甚至趁着入宫拜望之际窃取他母后郑氏私奁,工程才不咸不淡的维持着,没有彻底停工。
当城外传来急报的时候,石邃还在城北工地督工,刚刚因为工程进展缓慢而亲自鞭杀两名督建官吏,余怒未消之际,陡然听闻晋军犯境,敌踪已经出现在距离襄国不远的地方。
他闻言后便冷笑一声,抬脚踹翻那名信使,怒斥道:“贱奴何处得此谣言?主当下正勒兵势将要南征,南贼自守不暇,还有胆量北犯境?即便有侵扰,又能行入国都腹心之境?何人播此谣言惑众?”
石邃哪怕再受主厌弃,但身份摆在那里,即便再大事务,外界使者也难直行趋见。因是跟随信使而来的,还有几名同样留守国都的羯国重臣,此时眼见石邃根本不容信使细说便肝火大动,其一人前道:“殿下请稍安勿躁,此信并非乡野流传,而是平原公使人来告……”
其人名为王朗,职任羯国领军将军,颇得天王石虎信任,也是目下襄国城除太子石邃之外,官职权柄最高的武将。
石邃素来目无人,对于父亲的训告都颇有抵触,便也不将王朗其人放在眼。可是在听到王朗所言,他脸先是流露出厌烦痛恨之色,之后又有一抹强自忍耐的惊悸。他视线越过王朗直接落在之后一人身,皱眉道:“此獠所言是真?”
被石邃直接无视,兼其口所称“此獠”不知是匍匐在地那个信使还是自己,王朗心也是隐有薄怒,但也知石邃其人暴虐骄横太甚,直接发生冲突的话,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被石邃指问那人名为李颜,官任太子庶子,乃是太子府重要侍从属官,自然也是石邃的心腹。他前一步回答道:“领军所言,即是信使所述。但贼踪如何,郡县未有急奏,唯平原公所陈。另平原公言是贼势凶猛,力阻不能,因是正率军回援国……”
石邃听到这话,后颈汗毛登时竖起,倒不是因为所谓敌踪,而是心腹所言石宣正率部归国,这让他心弦陡然绷紧。
过往这些年,石邃看似跋扈嚣张,甚至对主的教训都阳奉阴违,但并不意味着他全无所惧。他敢于抵触君父威严,那是因为这些年父子大小碰撞不断,也渐渐让他摸清楚主底线所在,在没有一个足够接替他的兄弟成长起来、居内留守之前,他这个太子之位还算是稳当,否则主便难抽出精力来巡镇边地。
所以在石邃心里,其实一直紧绷着一条线,并不是主对他态度是好是坏,而是他那些嫡庶兄弟们各自状况如何。这其,尤以杜氏贱婢所出之石宣、石韬兄弟两人给他带来的压力最大。
石宣年纪仅次于他,而且随着他被立为太子常年留守襄国之后,军伍之影响力一路走低,反而是石宣坐镇冀南平原,在与南人对峙的过程羽翼渐丰。
虽然之后石宣、石韬兄弟两人同室操戈,看得石邃欢快不已,但之后主的安排却更让石邃心悸莫名。石韬那个小毛孩子居然被主授以太尉高官,并将襄国城内数量本不多且精悍无的龙骧等诸军尽拨于石韬统治之下!
这也是为什么石邃明知主不喜,但还是要大造单于台,以维系与那些胡酋义从们往来的原因之一。他既要防备着远镇在外、大军在握的石宣,还要防备着被主硬插在襄国、加以磨练的石韬。大概在主心目,之后能够取代自己的便从这二子之择一而选。
交好那些胡酋,石邃是打算寻觅时机陡然发难,先将石韬这个立在身畔的威胁扼杀。之后石韬并龙骧军俱被调走,也让石邃松了一口气,眼下的他也实在没有信心于太尉府精兵拱卫之下袭杀石韬。更因知道石宣、石韬兄弟两人积怨难消,也乐得观望他们兄弟继续在冀南狗咬狗。
可是兄弟反目的戏码他还没有看到,却陡闻石宣正在率军归国,所谓敌军犯境这种狗屁说辞他自然不信,第一反应便是石宣这个王八蛋肯定是要归国对付他!
所以石邃便再也顾不得去督建单于台,当场命令一名武将剥下甲胄给他披挂身,而后才在一众随员簇拥下匆匆返回襄国城,商议该要如何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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