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对峙这几年的时间里,其实也不乏冀南乡豪与青兖王师暗中联络、保持着或深或浅的接触,甚至可以说在座这些乡流门户俱在此列,毕竟羯国国势日颓,这些晋人门户更加不会一味孤忠的死守羯国,预谋后路乃是人之常情。
当然在羯国高压严控之下,这些人家也实在不能给王师提供多大的帮助,不过只是一些浅表的情报提供,倒也能够让王师得以掌握一部分羯国在冀南的军政布局。而为了交换这些情报,王师也会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主要还是一些河北紧缺的物货援助。
其实在石宣偷袭碻磝之前,双方之间这种关系还算比较融洽,算得上是各取所需。而沈牧之所以恼怒,就在于石宣偷袭碻磝这么大的军事行动,这些乡宗居然都喑声不报!
虽然事态发展到现在,王师已经优势在握,胜绩可称辉煌。但在这个过程中,冀南这些乡宗的首鼠两端,还是令沈牧大为不满,决意要敲打他们一番。
关于今次这场战事,早前已有端倪显露。羯国在很早之前,便开始着手清理王师派往冀南的斥候谍报人员,对于一些军机要地所在防守更是极为严密,使得王师更加不能一窥虚实。
如此不寻常的种种,沈牧自然也心知肚明羯国将要有大动作,但是他所需要防守的这条防线也非常的漫长,从鸿沟自东一直抵达乐安濒海,俱都是他这个都督府需要防守的区域。究竟羯国会选择哪一条线重点突击,这一点沈牧也不能确定。
所以在没有确凿的迹象之前,他也只能严令各路人马谨慎待命,但行台抽调水军,还是令防线出现了漏洞,也恰好被羯国给抓住。
沈牧并不相信石宣选择进攻碻磝是其运气所致,而碻磝军伍调动留出的空闲其实很短,如果没有被偷袭的这场意外,最多半月之内随着徐茂水军的入补加上辛宾自泰山郡的增援,绝不会被如此轻易偷袭得手!
所以这当中,极大可能存在情报的泄露。目下王师壮阔北进,沈牧就算有什么怀疑,也绝不可能在此刻于内部进行筛查,否则就太过败坏军心士气了。而且内部有什么隐患,随着碻磝一战辉煌结束,也最大程度的消除掉了。
另一个可疑的对象,便是与王师不乏联系的这些冀南乡宗。王师如此大规模的调动换防,即便是刻意隐瞒,有心人也会通过蛛丝马迹推断出大致的一个概况。而最有可能泄密,促使石宣选择进攻碻磝的,便是这些冀南的乡豪。
这些人即便泄密,倒也未必就是一心要为羯国尽忠、谋划国运。在沈牧看来,大抵还是杂念太多使然,这些冀南乡豪处境不乏尴尬,在羯国不受信任,又舍不得抛弃在河北的乡势种种而南投,只能夹在两大势力之间求活。
即便暂且不论这些乡宗有无泄密嫌疑,单单他们对石宣三万大军偷袭碻磝这一军事行动隐匿不报,一方面应该是石宣严密监控、禁绝消息流传,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这些乡宗不敢豪赌、或者说想要借此加重他们在王师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王师没有这样的雷霆手段予以反击,打垮南掠的羯军,双方战线便被推到黄河以南。王师为了扭转局面,势必要寻求更多助力,而这些冀南乡豪便可借助羯军军势得以有更多筹码,与王师进行谈判交涉。
这些尽管只是沈牧自己的猜测,可一旦事实向此发展,势必会形成这种局面。所以沈牧也根本无需掌握什么确凿证据,趁着王师在冀南尚无强硬对手,正宜对这些乡宗们打压一番。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有冤屈,并不是沈牧需要考虑的事情。这正是骑墙派的宿命悲哀,他们想要在两大势力夹缝之间生存,且还保持若即若离的相对独立姿态,就需要承担此一类的代价。无论羯国还是王师,一旦在此境占据了上风,肯定都会选择打压他们。
一番虚礼应答之后,沈牧也渐渐没有了耐心,直接便对他们说道:“王师目下虽然仍是势壮,大部北进逼临敌境,但贼子石宣今次南下偷得碻磝,也实在是受损良多。临河抗贼数年有余,碻磝地重如何,我想诸位也都清楚,因有此次得失,尽管已经全灭犯南那数万贼师,但也实在难补王师所亏啊!之后羯主石季龙,又将引部南来会战,王师想要得胜,还须仰仗诸位地表乡贤鼎力相助啊!”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渐趋复杂,之后纷纷表态这都是他们应尽的义务,誓要助王师得胜于此。言语虽然漂亮,但也只是空口表态,至于实际该要如何支持,则言之甚少,仿佛只要他们站在战场外拍掌加油叫好,王师便一定能够得胜。
见这些人还是如此的不识趣,沈牧脸色便更难看起来,他便又开口说道:“碻磝之失,王师所积军备折损大半,如今各路北进冀南,军资用度多有告急。诸位既然盛情如此,那我也就不再自隐亏空,钱粮之类,自是多多益善。若能功成此战,地表咸安,安乐与共,事后行台论及义举种种,必也会有隆重褒扬。”
说着,他视线在在场众人脸上依次划过,眼见那些人神色渐渐变得玩味起来,心中冷笑更甚。王师入境,索求钱粮,这都是应有之义。如果连这一点基本需求都要推诿,那之后诸多,也都不必再多谈。
房间中气氛变得压抑许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一名冀南耆老开口说道:“王师慨然杀贼,我等乡勇义士捐身用命不敢推辞,更何况只是区区钱粮捐助。但若能使我乡土归义永固,再也不受胡贼侵扰,我等自然鼎力相助,不敢私匿!”
先作慷慨表态之后,这老者才又叹息道:“不过乡土久为胡祸,羯主暴虐寡恩之君,更是向来乏于体恤,因是乡徒难免困顿艰难。但如今义师在境,更不该愁困推诿只作自足,寒舍虽然纰漏,但也愿毁家纾难,义助粮谷五百斛!”
老者一副慷慨决然模样,但是结合其话语,不独沈牧心中怒气,就连在座其余也都腹诽连连。这老者名为蒋录,平原大宗,有一女被石宣纳为妾室,另有一子担任石宣的近卫武官,家势也因此逆流而上,甚至还要超过平原几乎旧誉门户,但这也并不妨碍其家改换门庭。
沈牧听到这话,便低头抚掌笑起来。狗屁的毁家纾难,过往几年,因为这个蒋氏能提供一些更机密的情报,每年因此从河南获取到的报酬数量已是不菲,更不要说在石宣的关照下,自身家业的壮大。
眼见沈牧分明一副不善的姿态,那老者蒋录心中也是叫苦。他倒不是悭吝,今次敢于前来兴国津相见,便打定主意要破财免灾,甚至连至今还追从在石宣身边的儿子都不再顾及。提出这样一个数字,也是为了逐渐加码,允进允退。
于是他又连忙张口道:“我也不敢隐瞒都督,自隐罪过。过往经年,我家伏于贼子石宣威暴,忍辱衔恨,也阴蓄一些甲械器杖,如今终于守得王师壮行,自然要尽数捐输,以壮军威……”
沈牧并没有接他话语,而是望着在座众人,叹息说道:“冀南自有乡困,这一点我又怎会不知。永嘉之后,社稷遭劫,生民蒙难,遍数南北,谁又过得不辛苦?如此苍生大劫下,若有人能安逸独守,料想不是什么德行崇高之辈,也可说是死有余辜!”
听到这话,众人心底俱是一寒,望向那老者蒋录的视线已经隐有几分同情。
沈牧却不管他们情绪如何,继续说道:“其实王师用事,看似一路捷报,当中辛苦多少,大将军夙夜煎熬难眠,余者又哪能尽知?且不说往年国势衰退,王师寡弱疲惫之众困守淮线,辛苦维持,即便如今军势越壮,甚至已经跨河北进破贼,仍然还有奸邪存念苟且,欲以狡诈欺瞒!”
讲到这里,沈牧语气已经隐有杀意流露:“诸位既然来见我,可见也是存念归义,我也并不恃强傲慢,还是需要合流邀众,共谋殊功。但谁若以为王命所在,能够藏污纳垢、包容奸邪,又或者觉得我沈牧仁懦可欺、不识时务,那他可就错了,能示之者,唯有一剑!”
说话间,他抬手召来一名参军,由参军手里接过一份钱粮籍册,将之摊开,而后举示众人,语调更显冷厉:“我并不怪你们诸位伏从淫威,阻挠王师,大义虽需凛然,但也并不会一味驱人赴死。但你们诸位是否知晓,正是你们捐输供养的那群贼军,他们跨河向南,偷我碻磝,碻磝守军数千,俱是我行台王师大好英壮,他们勇不畏死,以命捐国!”
籍册正是王师在攻克临清城后抄没所得,上面记载了一部分郡县乡境各方捐输资货的情况,如今被沈牧摊开来示众,也令这些在场时流一个个惊悸得脸色煞白。
“人生在世,哪有不困?王师既是正义之军,自不会如羯胡如此暴虐穷索,所以你们诸位即便有大愿义助,也请量力而行,适当即可。”
沈牧如此表态,让这些人心内更加忐忑。什么叫做量力而行?多少数量才算适当?他们向羯军捐输的钱粮细则,可都在沈牧手中掌握着呢!
“军务繁忙,我也就不再留客。也请诸位各自归舍,自作筹措,届时也无需押解入军,自有王师别部入乡起运。”
讲到这里,沈牧便站起身来,似乎刚刚想起了什么,指着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老者蒋录说道:“是了,这位乡老便无需再奔劳一遭,你且留下罢,稍后可与你家儿郎子弟于此汇聚。”
那老者蒋录闻言后脸色更是惨白,他似乎也是绝望,脸上再无谦卑姿态,而是起身指着沈牧颤声道:“沈都督,你言则堂皇,实则狂妄,骄横尤甚羯国,目我乡徒为鱼肉,行台大将军若知你如此行事,他又要如何待你?”
“大将军教我,扫荡虏庭,誓杀石贼,我也以此自励,不敢怠慢,无暇余顾。至于待你不甚和气,大概是我欠了贼子那一点艳福,无缘与你这乡奸结谊罢。”
沈牧闻言后,丝毫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而后才又说道:“言及骄横,我终究还是稍逊石氏父子之流。行台毕竟法度之地,我虽然锄奸之心炽热,但也还要求诉刑典,并非仗剑即可。但即便如此,你这老贼仍无活命的道理,那么你们诸位说,他究竟该不该死?”
在场满座寂然,并无人敢回答沈牧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