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杜彦论述的冗长,韦谌陈辞要简短许多,主要的意思就是反驳杜彦不可一味求古而罔顾现实。两个人各持论调,合在一起看,恰好是正反不同的一次辩论。
不过韦谌在论述的时候态度却很端正,只是垂首发言,也并不刻意望向杜彦作针锋相对的争执姿态,因此倒显得像是就事论事,而非意气之争。
至于另一侧的杜彦,虽然其观点被驳斥得一无是处,但也丝毫不见羞恼,只作认真倾听状,甚至还不时微微颔首,嘴角则挂着一丝矜持的笑容,一副仁厚长者考验乡党少进的淡然姿态。其模样被韦谌望在眼中,心内则不免暗骂,老奸巨猾,自己较之的确还是略逊。
而坐在下方的韦楷,最初看到韦谌挺身而出的时候,心内还不乏欢喜,可是在听到韦谌所言内容后,脸色便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不敢当众失态。
很快,韦谌便讲述完毕,再向大将军施礼并向杜彦微微欠身。
大将军一副非常开怀且欣慰的样子,脸上笑意盎然,待到韦谌讲完后,他便指着对方笑语道:“韦君所论,其实还有一点欠妥。关陇诚是久乱,但也不可称之伦理崩坏,秩序无守。两位前后各发贤声,并立左右,各存道理,可知关陇确是多士,兰芷馨香,盎然于野啊!”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侍者在他身侧再置席位,请这两人俱都就近入席,然后又对众人笑语道:“人心难免贪婪,得于二士,复望于三。诸位贤流若得所感,都可畅所欲言。”
随着大将军再作鼓励,兼有两位乡士做出表率,于是接下来众人发言就变得踊跃起来,一时间殿堂内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声。
韦谌得于落座在大将军近畔,心情自是忐忑难安,端坐于席,目不斜视。虽然大将军并没有做出更加明显的表态,但他相信自己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关中特别是三辅中的京兆,政令苛猛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不是通过言语矫饰便能掩盖下来的。大将军既然摆出集宴纳谏的姿态,必然也会想到或有乡士会在宴席上发难,杜彦是关中乡士亲近行台的代表,由其先作发声,拿捏尺度的谏言,与其说是抨议,不如说是试探时流众人的各自反应。
京兆韦氏乃是三辅豪右一个代表门户,无论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也好,行台打压地方豪右的态度是不会变的。韦楷的谋划,于家业保全实在无益,反而有可能会因为踩踏到行台的底线而招致更残酷的镇压。
随着心态摆正,韦谌的心思其实也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所思所率不再拘泥于乡土一境之内。在行台的强势入主之下,地方上这些豪右门户该要如何自处兼谋求生存发展,其实早在王师收复关中之前,一正一反便有了两个非常好的样板。
反方的样板自然是弘农杨氏,妄想串结乡豪势力而向行台讨价还价,求一个衣锦乡国的荣耀,结果惨遭灭门之祸。
至于正方的样板则就是河东的汾阴薛氏,在行台进行西征之前便主动靠近,拱手送上乡土根基,以供行台取用营建,使得如今的河东成为制衡陕西局面的最佳跳板。
而汾阴薛氏也借由这一股势头而水涨船高,薛涛成为河东军府假节都督,军事一手包揽,反而实现了弘农杨氏求而不得的衣锦乡国的愿望。
视野放宽,各种利害得失的权衡标准便大为改变,还有什么理由对近在眼前的名爵富贵视而不见,只作一味抱残守缺?
且不说韦谌作何感想,隔着大将军坐席而坐在另一侧的杜彦趁着饮酒之际,侧首看了韦谌几眼,心中不免叹息,这韦家小儿运气不错,心计也不错。
其实韦谌此前在下首席中所思,泰半是对。杜彦作为杜氏的大家长,乃是颇具名望的乡中耆老,韦楷那里有所动作,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其实杜家有着杜赫显在行台,对于乡资多寡,杜彦已经不甚在意。他更加注重的,还是继续加深与行台、或者干脆说与吴兴沈氏的亲密关系,像是此前暗中推波助澜、帮助沈劲名扬于外,这在杜彦看来要远远重要过乡土中些许田亩、奴仆中的得失。
之所以乡野中与韦家碰触不断,主要还是因为难免有一些短视族人,往年辛苦良多,至今心有余悸,一旦得于趁势,难免贪欲滋生。两家共居杜陵一县之内,而且往年韦氏也不乏欺压杜氏的旧事,如此一来,自然冲突不断。
这一类的人之常情,哪怕杜彦也管束不了多少。更何况他所忌惮的也根本就不是韦家,只是担心族人过于放纵、贪鄙过甚从而招致行台反感,因此只要族人们并不明目张胆违反禁令,仅仅只是从韦家那里夺取一些乡产,在他看来也无伤大雅。
毕竟历数乡土豪右人家,哪一家不是这么过来的?但随着积怨越多,哪怕杜彦本身眼界高、不恋乡土资财,久而久之便也渐渐相厌。
这一次韦楷私底下联络乡宗,很快消息就传递到杜彦这里。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打听,韦楷刚刚走访完毕,便有迟疑不决的乡户人家前来拜见他,询问他的意见看法。
毕竟这件事能成与否重点还在大将军态度如何,而韦氏受行台所厌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想要打听大将军脾性喜好如何,自然还是要问一问杜彦。
杜彦得知此事,当即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且不说大将军宽宏与否,韦楷敢于筹划这些,最起码犯了行台两个忌讳。
第一是不该乡情串结,这本来就是韦氏屡屡遭受打压的重要原因之一,乡士抱团,这在行台治下是最值得警惕的。杜彦虽然不在行台任事,但早前走入河洛,杜赫见他重点便叮嘱此事,语气不乏严厉,让杜彦明白这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区。
第二则是居然敢于谋算方伯大员,姑且不论行台宽大与否,这在任何一方势力中,都是一个绝对的忌讳。若仅仅只是因为乡声滋扰便裁撤两千石大员,那么行台公器分授的威严又将何存?
杜彦能够带领家人安守于乱世乡土,最不缺的就是狠辣,眼见韦楷胆大包天、居然敢于如此犯险,他更不介意送上一程。所以他这里吩咐家人前往走访韦楷前往游说的人家,先定出一个釜底抽薪的毒计,就待韦楷发动之后,便给予一记绝杀。
之后他更亲自前往后殿去求见李弘,并将乡徒串结准备攻讦他的事情详告对方。李弘乃是京兆首长,虽然对杜彦也乏甚礼遇态度,但杜彦对之却不敢怠慢。
乡徒串结攻讦其人,他又早早知情,明显李弘又不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若不提前告知,事后回想起来而作迁怒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李弘得知此事后,自是满脸阴郁,但也并未即刻表态,只是匆匆入内去见大将军。杜彦在外等候片刻,又过一会儿则是江行出,叮嘱杜彦稍后抢先发声。
杜彦尽管心内多有不解,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愿意,他还想坐观韦氏在韦楷的愚蠢举动下彻底触怒行台呢。可是江从内殿行出,大将军正在居室,很明显这是出于大将军的授意,杜彦又怎么敢拒绝。
想到这里,杜彦又偷眼看了一看大将军,见其儒雅俊美的侧脸,心中却满是凛然。如果说最开始接到这指示他还有不解,明明这是一个一举铲除韦氏的良机,而行台也最为警惕这些乡基深厚的豪右,何以大将军竟然放弃这个机会而不用?
不过到了现在,杜彦也渐渐想清楚了,此前他觉得韦楷愚蠢,但其实他的这种图谋也实在不可称之聪明。
韦楷串结乡人准备发难,而他则串结乡人做局,一样的犯禁。除此之外,他又借刀杀人、妄图将行台势力引入到他们的乡斗之中为他所用,也实在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说到底,他对行台的力量还是乏于一个深刻认识,乡性难除。大将军若真想铲除韦家,又何须什么借口!
杜彦想到入神处,后背也渐有冷汗沁出。大将军所以安排他宣讲那一番明显漏洞百出的论调,既是把他当作一个石子做问路之用,也是对他的警告与敲打。
三辅官员顾及杜赫的面子,多多少少会给他家一些无伤大雅的关照,可是他这样宣说一番后,虽然没有直指实际的人事,但三辅之内上上下下官吏对他难免心存抱怨,即便不会刻意打压,之后也很难再得什么人情关照了。
继而他又不免想到,若是韦家那个小子如果没有聪明到体察出内中意味,而是随之起身附和他,那么大将军又该要如何应对?
一念及此,他额头不免又沁出一丝冷汗,忙不迭晃了晃头颅,甚至不愿就这个问题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