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4 凉土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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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臧乃是凉州境内第一大城池,也是凉州州府所在地。经过凉主张氏四代经营,整座城池更显巍峨,内外居民数万户之多。

  原本的坚阔城池之外,姑臧城外尚有小城并设,一如洛阳之金墉城又或建康之石头城,常年精兵镇戍,拱卫着这河西精华之地的安宁。

  而除了驻兵小城之外,姑臧城周边也多有规模大小不等的坞壁兴筑,这些坞壁有的仍然属于州府管辖的屯垦地,有的则归属境域中各家豪强,如群星拱卫着姑臧城,也是目下凉州局势的真实写照。

  在姑臧城周边,尚有众多规模宏大的楼台阁堂,而这些宫殿周边无一例外都有着大片的园林兴设。这些宫殿园林都是历代州主圈建起来,寻常小民不可轻涉其中。

  时入深冬,这些园林中也难免草木凋零,唯松柏树木尚是苍绿,已经难以尽彰园墅之美。此刻游园中正有数百战马奔腾,骑士们呼啸往来,将一些野兽驱赶到平野高耸的一处阁台周边。

  阁台周围自有武贲环绕拱卫,阁台上方的围栏内正有一名体态伟岸的戎装中年人,其人手持劲弓,张弦射向周边惊恐逃窜的走兽,每有猎物中箭倒地,周边便有甲士群呼:“殿下神射!”

  这一名中年人,正是目下的凉州之主张骏。张骏时龄未及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其人虽然地位尊崇,无需亲司戎事,但却是弓马娴熟,精于搏击,英武之处,不逊军中骁勇。

  寒冬鸟兽匿迹,实在不是游猎的好时机,尽管周围军士尽力奔行寻觅猎物,但被驱赶到阁台附近的也实在有限。兼之朔风扬起,也实在太影响发挥,频射不中之后,张骏心中也渐生意兴阑珊之意,将弓递给身旁武贲,而后缓步下了阁台。

  这一片园林宫殿名为谦光殿,是两年多前张骏起意于姑臧城南兴筑,当中一座大殿,四边又各筑一座殿堂,各以春夏秋冬为号。除了建筑极尽华美之外,宫殿中各种器物陈设也都诸多珍奇,令人目不暇接。

  凉州虽然地处河西边陲,但若论及物胜却完全不逊中州之丰美,品类之繁多,甚至还要远远超过。只是由于去年开始大举用事河南地,州内难以维持大规模的营建,所以这一片殿堂还迟迟没有竣工,仍然在维持着小规模的营建。

  不过由于州主数日前驾临此中暂居,未免喧哗,所以许多工匠都被迁走,暂停营建。而那些狼藉的营建场所,则就都被皮毡、帷幔遮挡起来,以免扰人视听。

  离开猎台后,张骏便来到谦光殿北面的冬居玄武黑殿。这里除了一些随驾的武贲、侍儿之外,另有数名州府属官早已经等候在此。眼见州主返回殿中,属官们俱都迎上揖拜,或称殿下,或称主上。

  张氏对外虽然仍奉晋祚,以凉州刺史、西平郡公自居,然而在内则不奉晋祚历法,所设官僚府寺一如王者,因是群僚称之以殿下。而所谓的“凉王”之称,则始于汉赵刘曜的羁縻封授,张氏虽然不受此爵,但国中已是以此行之。

  “府内喧哗,近日可有平复?”

  张骏入殿之后便召来州府治中从事张耽询问道,如今的凉州各种章事职位也都透出一股别扭,既保留了原本的刺史府从事、参军构架,除此之外又有一套州牧司职,还有就是一套假王百僚。

  这几套班底,意义也都各不相同,若从章制而言,最高的自然是假王僚属,多以张氏亲昵宗户又或州主亲信之众所担任。牧府官员则主要就是境域之中各豪门族人担任,至于如今,这一系官员则是隐隐被排斥冷落。而张骏真正处理州务,主要还是仰仗一众从事、参军。

  张耽同样是张氏族人,听到张骏的问话后便上前说道:“府下各司仍是讽议诸多,不能统合,言者多论陇边多巨滑悍贼之众,据之不足收益,凡有引祸之忧……”

  张骏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冷哼一声:“州内难道就少巨滑奸恶?”

  早数日前,他便由州府搬出,入住谦光殿,为的就是避开州府内的诸多纷争。而这些纷争,主要自然就是对于陇上的分歧。许多凉州豪门如宋氏、索氏等各家,主要倾向于放弃一部分陇上战果,避免与西来的王师发生更加直接的冲突。

  可是且不说陇上所得如何,单单这个提议本身便是张骏所不能忍受的。如今西征那一路王师,不过中州行台一偏旅罢了,因其上陇,便要自己退出,这不啻于直接向中州行台低头,未来他又凭何威立凉土?

  凉州虽然远离核心战祸所在,但这些年来局势也始终不曾真正的平稳。主要的矛盾从早期的本土门户与外来者的冲突,到如今又改头换面变为建制与归化的矛盾。

  张骏的父亲张寔在位时,张氏立足凉州未稳,仍须仰仗当地豪强的扶植,而关中、陇上又接连大乱,也是凉州外来者蜂拥而入的高峰期。张寔因可笑的理由而被部将弑杀,但说到底无非是因为这些外来的豪强不忿张寔优待本地豪强,苛待外来人士。

  及后其叔父张茂在位,凉州局势渐渐有所稳定,而本地豪门则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凉州军政事务多为豪门把持,张氏叔侄几成傀儡。所以张茂便又需要引重外来人士,反过头来打压凉州本地的豪强。

  到了张骏在位时,其实凉州这两股势力矛盾已经被压制下来,即便还有,但也不再像此前那样直接,而是托以别的面目,即就是究竟是要称王建制于凉州,还是继续树立晋统这一面千疮百孔的破旗?

  胡虏尚有称孤道寡热切心肠,更何况张骏这样厚积数代威烈的河西霸主,尤其此前无论汉赵还是羯赵在对凉州施加羁縻、拉拢时,俱都王号相许,这更加强了张骏心中的热切。

  若能建制于凉州,不仅仅只是单纯名号上带来的尊荣,在此建制之下,更可通过规章礼法等各种手段加强对凉州诸多势力的震慑与控制,使凉州不必再保持目下这种尴尬的局面。

  “窦融或隗嚣?真是笑话,即便我为窦融,吴儿堪作光武?”

  念及近来凉州诸多此类的时流讨论,张骏便忍不住冷笑连连,旧事诚可为鉴,但世事总在人为,如此生搬硬套的类比效法,不过一群时流庸类的痴人呓语。

  对于中州行台,张骏谈不上有多大的好感,甚至心内还隐隐有几分厌烦。他家数代守护凉州,保此一方安宁,只因地处边远,不为王道雅重。反倒是那行台沈维周区区吴人门户,凭其权斗便一举把持晋祚王政,远远超过了他家数代的经营。

  身在这样一个位置,张骏又岂无争胜心意?事实上中州行台的崛起,也驱使他加剧了在法统上脱离晋祚的各项准备工作。像是今次出兵陇上,便是他打算割据建制的重要一步。以河西之偏安富足,再控陇上诸多晋胡强众,足以近窥关中,以待中州发生变故。

  中州行台虽然很强,但河北仍存大敌,南北交战最终结果如何仍是在望。张氏称雄河西数代之久,他怎么可能甘心归化晋祚,雌伏于吴乡权奸之后!

  以往与中州行台,尚还止于名位上的牵扯,可是现在随着王师步入陇上,双方之间矛盾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也令得凉州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达到了白热化。

  讲到这一点,张骏又不得不感慨,这个沈维周未及而立之年便达于如此高位,在江东南北诸多世家的掣肘纠缠下脱颖而出,实在不是单纯的依靠运气又或家势。

  其人目下虽然仍远在中州,但凭此区区一旅偏师远行上陇,战略上得失如何尚且不论,但却因此彻底引爆加剧了凉州诸多暗藏的隐患矛盾,也彻底打乱了张骏经略西陲的步骤。

  原本在张骏的估计中,中州行台即便收复关中,不过求一个侧翼稳定,主要的压力还是来自于河北的羯胡残余,不可能在陕西之地投入太多精力和兵力。而凉州大可趁着这一段时间,借势于行台,快速平定陇上,得于能够彻底自立建制的资本。

  可他还是小觑了那位沈大将军的格局、眼略,也过分高估了自己的威望。陇上这一旅王师的最大意义不在于攻伐,而是在于逼迫他们凉州表态,是继续顺服于晋祚,还是彻底独立?换言之,张骏要么彻底放弃自立割据的念头,要么彻底放弃披在身上这一层晋祚大义的虎皮。

  凉州是否自立,这本该是沈维周要愁困的问题,可是现在却令张骏头疼不已,难以决断。在大事决断方面,他是真的感受到自己与那位沈大将军存在差距。

  一旦凉州选择彻底独立,这会给看似蒸蒸日上的晋祚复兴大业带来沉重的打击,甚至有可能影响到中州与河北的势力涨消。可沈维周还是这么做了,在本该羁縻笼络的情况下,选择让张骏进行表态,不让他再有模糊借势的余地。

  然而张骏是真的不敢舍弃晋祚这层虎皮,或者说怯于承受做出选择后需要付出的代价。如果说时间再推一年,王师收复关中之前,张骏还有这样一个胆量。

  可是现在,陇上局势胶着,州府内部又是割裂严重,他若真的敢这么做,一旦自立不成,凉州局势很有可能就此分崩离析。

  “东面可有军情传来?”

  沉吟许久之后,张骏才又开口问道。他目下这么拖着,其实也是希望族弟张瓘在陇上能够强势破局,必要时甚至可以与晋军开战一场,戳破其强盛的假象。但处在他这一身位,是不适合直接表态的,否则便会加剧州府内部的割裂。

  前线得于伟胜,反过头来他才更有底气镇压那些反对的声音。各方纷争再怎么激烈,说到底还是一个实力的较量。可是现在凉州本土上,他的力量都被内部的纷争所掣肘,不可轻易动用,张瓘若能于陇上雄起,自然也从侧面展示了今次攻略陇上的成果。

  “有……河南传讯,王师先入上邽,而后又入冀县,从圭因恐两军交恶,未敢出兵阻止,只是求告殿下该要如何……”

  “蠢,蠢!奴儿真是犬才!难道不知将者在外,事从权宜,上命有所不受?因恐交恶,不敢阻止?难道异日其军跨河入凉,他也要引众观望?我祖辈基业,必败此等犬才之手!”

  听到张耽的汇报,张骏更加怒不可遏,跳脚大骂,由此也见张瓘色厉内荏的愚蠢,勇于逐利,怯于争命。他此前全力支持张瓘东进陇上,这表态难道还不足?

  天水作为陇上最重要的区域,竟然如此任由晋军夺取,这不啻于遍告陇上一众豪强,他们张氏根本就没有与王师争雄于陇上的实力和勇气!如此示弱于人,又怎么还能奢望那些陇上豪强拥戴他家称雄于陇上!

  内有**掣肘,外有庸才误事,而张骏这段时间的拖延,也彻底没有了意义。近在嘴边的天水郡被人抢夺过去,说不定目下州府内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在讥笑他们张氏无人。

  “备辇,归府。”

  张骏讲出这话后,语调多有干涩,更有一种无力感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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