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王师大举西征的时候,凉州张氏同样也不甘寂寞。
凉州接壤于秦州,彼此之间联系最紧密的一段区域便是黄河上游金城、陇西等郡县,中朝时期金城郡隶属凉州,陇西则归属秦州,彼此之间基本便是以黄河为界。
此段黄河以西便是所谓的河西,金城郡中有着黄河上游重要的支流湟水。黄河以东则有另一条支流洮水穿过陇西,加上渭水所流经的南安、天水、略阳等郡,黄河以东、陇山以西为界,便是所谓的陇上。
陇上诸郡再向下过武都便可入汉中、巴西等蜀上境域,两汉之交,隗嚣据陇上,公孙述据蜀中,朋比勾结以对抗光武刘秀,隗嚣先为所灭,这便是得陇望蜀的来历。三国乱世,陇上区域也因此成为魏、蜀争霸的战场。诸葛亮六出祁山,据蜀望陇,相当一部分战役便发生在陇上,包括蜀汉最终的灭亡,都与陇上所具有的战略位置息息相关。
正因为陇上所具有的这种战略优势,也成为凉州与诸夏大势相联系的最重要通道。若是陇道断绝,凉州便彻底成了西陲飞地。
永嘉之后,愍帝建制关中,张氏前两代张轨、张寔父子一方面经营凉土,一方面恪守臣节,兼之当时尚有南阳王司马模父子活动于陇上,而张氏父子也困于凉州豪强的反扑,在这一阶段,基本没有实际涉入陇上。
长安政权覆灭后,标志着中朝的灭亡,南阳王势力也很快消亡于陇上。虽有琅琊王司马睿称制江表,但基本上与凉州的张氏没有了实际的联系。张氏也开始代表自身诉求用兵于陇上,趁势攻取陇西、南安等陇上郡县,将势力范围扩张至黄河以南。
但是很快刘曜入关,又对陇上发动起了冲击,张氏河南之地尽失,以黄河为界称臣于汉赵。之后到来的羯赵同样是陕西恶客,陇上群胡望风而降,使得张氏在陇上一直难于经营。但之后不久便爆发了石虎南征的淮水大战,羯国为之崩溃分裂,更加无力再节制其关中力量。
久屈之下得于伸张,张氏前三代的首领基本上已经将凉地豪强关系梳理清楚,继任的张骏在内部稳定的情况下,开始着力经营陇上,此前所丢掉的陇西与南安逐步收回,并且在黄河以南经营起枹罕重镇,对内则牢牢保护河湟膏腴之地,对外则作为攻略陇上的桥头堡。
但凉州终究地处边陲,张氏虽然经营数代之久、免于大规模的战乱加害,可是在整合西逃势力并凉州本土豪强的过程中也难免内耗。
兼之陇上同样豪强不乏,既有本土的氐、羌、河西鲜卑等诸多胡部,又有屠各残余、东胡吐谷浑等迁徙至此的强部,张氏在陇上的开拓也很艰难,在王师西征之前,仅仅只是将势力恢复到了洮水上的狄道附近。
当时阻挡在凉州军队面前的势力主要有南安羌建号秦王的雷氏,活跃于天水郡境中的匈奴呼延氏,还有位于陇南的仇池杨氏以及一部分白马羌,另外还有陇西、天水等各自据境自保的晋人豪强。
这些势力彼此之间攻伐不断,张氏在其中也很难占据优势,不敢过于冒进。而从去年行台王师大举西征,轻松攻破弘农、上洛等关中门户,将羯胡于关中的势力扫荡一空,不独令三辅大受震荡,消息传来后,陇上各方也都为之震动不已。
首先是略阳、天水等各境域之间活跃的势力,或是意图东迎王师、或是打算在晋军王师彻底平定关中之前而稍作渔利,加速了向陇东的迁徙。
而对张氏而言,最大的转机就在于原本对其保持疏远并警惕的陇西等地晋人豪强态度转变为合作,特别是盘踞天水的屠各部发生严重内讧,僭制称王的呼延须遭到部将弑杀,而其余部转投张氏。
张氏也得以联结这一部分东面助力合力剿杀南安羌族雷氏,不独一复旧年盛况,甚至势力覆盖半个天水,兵锋直指秦州核心所在的天水冀县并上邽。
陇上地势又不同于关中那种得天独厚的平坦,本身便地基甚高,境域之中又沟壑纵横、山岭众多、周回百转,于是便形成一种川坪交错的地貌。所谓的川便是河流淤积所造成的狭长谷地,而坪则就是大块陂塬被河流、地震所切割成地势颇高的小地块。
这样的地势特征,又造成了陇上不乏山川相依的地势要地,也造成了群豪各自割据互斗的纷乱形势。这其中既有许多天然形成的绝佳道途,也有人为开凿的通道,因此也造成了陇上在郡县之外另外的一个行政单位“道”。
汉书言县有蛮夷曰道,这其实也是现实逼迫制度。陇上多胡戎,而这些杂胡所聚往往都是道途难通的边缘地带,无论是要施加羁縻还是发兵剿灭,首先便需要有一条稳定的道途,因俗成约继而成制,便渐渐演变成蛮夷所居往往称道。
但是随着胡戎渐渐被规划,道也渐渐改制为县,但陇上还是留下狄道、羌道等古称。
目下陇上局势,凉州军可谓一家独大,早在东入河南时,张骏便搜罗辖下可用精锐之卒,组成五部护军万余众,就屯陇上河南之地,专职对陇上的攻略。
随着南安羌雷氏被击败,凉州军又多收陇上晋、胡之众,聚成兵势达于三万之众,更有一种所向披靡的气势壮成。收复南安之后,大军又沿渭水浩浩荡荡东进,很快便抵达了距离天水冀县咫尺之遥的上游甘谷川。
陇上气候早寒,随着时入九月,已是秋高时节。甘谷川乃是渭水上游支流冲刷出的一片河谷,本是一片水草丰茂之地,横阔极处达于十数里,如今草木早已经凋零,作为目下凉州军驻扎的大本营所在。
凉州军军势雄健,这一点单从渭水河畔十数里连营便可知,营中除了行伍军士之外,尚有众多沿途招抚的晋、胡士庶之众,人势将近十万之数。
若单以军势人众以论,凉州部伍确是盛极,但若行近窥望,其实不尽然。
首先便是营帐杂乱,乏甚章法,最靠中间的位置尚还有些许条理,但越向边缘则越发混乱,及至外围,更是完全无从辨别军民,众多人杂居于郊野,当中杂以牛羊牲畜,较之寻常游食难民都无甚区别。
而且这些驻营所在也粗略的分成几个部分,有的交融在一起,有的彼此之间则有着长达十数里的距离,甚至当中还有沟壑阻拦,发挥不出彼此呼应的意义。
另外一点便是明显的物用匮乏,九月已经入于深秋,郊野多有霜色,但有的军士多衣衫不整,就连营帐都不齐整充足。至于周边那些追从的民众,更是一个个面有菜色,抱草号寒。
这样一幅军容姿态,反倒不像是什么强师劲旅,更像一路进退失据、茫然无措的难民队伍。
但这样的军容也非全部,在营地的核心区域便有着一片颇为整齐可观的营盘。各种营舍齐备,军士们戎装虽然不甚整齐,但总算能得御寒。而且在营盘周围还圈禁着大量的牛羊牲畜,灶烟浓厚,甚至就连战马都膘肥毛顺。
营伍之中如此差别明显,也难免引得周遭军民多有怨色。但是多有体魄健壮的军卒频频纵马持械巡营,才得以震慑周遭追从者。
这一片营盘之中有一座硕大的营帐,高达两丈有余,占地更是庞大,营舍周遭铺设着厚厚的毛毡,另有众多牦尾旌旗,贤德威仪十足。这便是中军大帐所在,凉州军的主帅张瓘所在。
张瓘年在三十五六,乃是州主张骏同宗族亲,其人浓眉美髯,望去便有一种久在戎旅、杀伐果断的气息。
只是这会儿张瓘心情谈不上有多开朗,手持锋利宝刀割食着案上炙肉,口中兀自忿忿言道:“我家立事至今,势力未有如此盛大,士马未有如此雄壮,大事正有可图,可恨家奴累事!若非重命在身,我必回返姑臧,痛杀群邪!”
此刻帐内并有诸将在席,听到张瓘如此愤怒言辞,一个个也都垂首不语,担心触怒将主。
张瓘自有其愤怒的理由,他数年之前便被派入河南之地经略,先是作为凉州重将韩璞之副,待到韩璞年高病退之后,便作为继任者接掌河南之地五部护军之众。而也正是张瓘接掌军队之后,凉州在陇上的开拓便达到一个高速发展期。
至于如今,上邽已经在望,前路并无强敌,只要再攻占略阳诸县,陇上便尽为掌握,距离关中也是咫尺可望!
可是现在大军却被困在此境,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冀县都不能入,只因后路粮草、物用不继,让张瓘不敢再冒进。
州内传来的消息,言是连年用兵,凉州本无厚重储蓄,到现在已经渐渐的无以为继。但凉主张骏传来消息,言是张瓘若能沿途筹措给养,不妨再稍进几分。
粮草不继看似只是一桩寻常事务,但张瓘也非不通世务之人,稍作思忖便明白这又牵扯到凉州内部最根本的一个矛盾,那就是本地豪强不愿再支持张瓘继续东进。
张氏本籍安定,能够经营凉州数代之久,主要还是在于与本地大族的配合。多年来有争执也有妥协,多年来也能保持融洽,尤其张骏立足祖、父、叔三代的经营,至今本地大族已经少有抗衡。
今次经营陇上,对张氏而言意义可谓重大,若能尽数消化目下战果,实力增长何止倍余。陇上地利可观,兼有众多人众可用,无论对关中还是对蜀中都呈高架俯瞰之势。若能借由今次关中局势变化带来的契机而尽据陇上,张氏绝对可成独大西陲!
可是这当中又有一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本来凉州那些大族也是乐见边患消除,势力增益,可是随着东路征伐成果越大,张骏也渐渐有了彻底摆脱这些大族掣肘的意图,逐步将凉州大族如宋氏、索氏等族人抽出,转而拉拢陇上本地豪强。
那些大族也意识到了地位受到挑衅,于是便也开始发力掣肘,渐渐不再支持东征,尤其钱粮的掐断,更是将张瓘的远征军直接搁置在了陇上。
张瓘恨言要痛杀**,其实也只是随口泄愤罢了,他也明白若是没有了这些凉州豪强的支持,看似高昂阔进的形势只怕即刻就要糜烂。别的不说,单单州府之内各级属官,宋氏、索氏、阴氏等凉州豪强便占据大半。
如果在此刻撕破脸,激起那些凉土豪强的搏命反扑,张瓘大军甚至未必能够完好的返回凉州本土。
面对如此大好局面,张骏也只能委曲求全,不敢将这些凉地豪强彻底闪在一边,又将此前闲置的凉地人士加以拔用,分遣东进。
作为东征主将,眼见陇上全境都将要收复,张瓘自然不乐于旁人再来分权、瓜分战果。但他也知州主确是无奈,出于大局考虑不得不如此。
虽然无从反对,但并不意味着张瓘就全无应对之法,停驻于甘谷川这一段时间里,他一方面将族弟张邕分批将随军之众迁回河西,减轻大军负重的同时也将这些人众转化为切实可控的战获。另一方面便是加紧勒取沿途县乡豪强捐输资用,为此不惜滥赏功位。
总之,他要抓紧一切时间,赶在那些摘桃子的人到来之前结束陇上战事,全此功业。
餐食饮用过半,张瓘才放下手边刀具,抬头询问道:“羌狗遣质可曾到来?”
他口中所言羌狗便是姚弋仲,其人此前引众东进,结果在陇道被晋军击败而归,眼下正引败部驻于略阳境中临渭,此前曾经遣使至此表示愿意归顺凉州。姚弋仲其人在陇上群胡中还是有着不小威望的,若能收纳其人归降,稍后攻取略阳自然更加顺畅。
而且张瓘也迫切要从姚弋仲口中得知其人落败过程,晋军兵势居然已经达于陇道,这也让他心中充满紧迫感。目下他们凉州虽然已经自成体系,但外里也是虚奉晋祚法统,一旦晋军冒进于陇上,他也不好直接发兵进攻。
“还未。”
听到部将的回答,张瓘脸色顿时一沉,狞声道:“在遣人去催,朔日之前,他若还不入质我军,那也就不必再言归附,我必与晋军夹攻,合杀老羌渭水河畔!”
吩咐完此事后,张瓘神态更显焦躁,随手一点帐内几名将领言道:“此前所令召境域乡士输我军用,货入多少?”
将领们听到这话,脸色俱都变得难看起来,一个个将头垂得更低,不敢抬头去望张瓘越来越严厉的眼神。
“好,好得很!”
眼见众将都无反应,张瓘怒极反笑,蓦地自席中立起,踱步行至将领们席前,长叹一声说道:“你们道是我勒取军资只为自身功业谋计?笑话,我与州主血脉至亲,即便无功业建树,何愁富贵不能常享。所以忧虑陇上功业不达,只为尔曹叹息前途无光。你等总是追从我一场,累战至今,难道就能忍功事为旁人拔取?”
他讲到这里便停下来,定定望住其中一名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名为尹保,出身天水豪强尹氏,其父尹孟正是张瓘麾下五部护军之一,而他追从张瓘帐下,除受命建功之外,也不乏入质的意味。
此时被张瓘厉目凝视,尹保也显得有几分局促,他嗫嚅片刻才颤声道:“我、我父使人传告……”
“军中谁为你父?谁又教你帐内可居席应答?”
张瓘闻言后脸色陡然一沉,怒声道:“拉出去,笞刑惩戒!若复犯禁,军法无情!”
其人话音未落,帐下便冲出数名虎狼壮卒,直接将这个尹保提出帐外,不旋踵军帐外便响起了年轻人凄厉的惨叫并告饶声。
“陇上大势将定,你们也不必再恐另有变数滋生。王师勇进关中,三辅贼众悉数平灭,但陇东尚多有贼寇出没。我军虽壮盛于西边,但士马雄壮,也都渴望能为王道助力。陇上贼迹平灭之后,我还要复请州主,翻越陇山入于行台军众盟事讨伐陕西之贼。”
面对诸将的怯声,张瓘强忍怒火说道。他如今军势虽盛,但除了一部分凉州嫡系之外,也有着相当数量的陇上豪强。尤其此前为了独霸功事,麾下五部护军便有三部是陇西、天水、南安的豪强集成。
虽然陇上近年兵祸频生,但是这些豪强能够立足乱世、保守一方,又怎么可能连一点储蓄都拿不出。眼下不愿捐输,无非是心念着王师不久后或将兵入陇上。
虽然王命久绝陇上,但近年来也是多闻天中行台壮阔事迹,兼之王统在东,对于他们还是有着不小的号召力。相较而言,眼下投靠凉州张氏更多的还是有着几分权宜之计、暂时委身的考量。
张瓘眼下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凉州不止要独霸陇上,而且还要探入关中。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这是早年驰援救难于中朝打下的威名。一旦凉州军入于关中,那所谓的行台王师即便勇胜,也需要考虑一下是否要在此刻与凉州全面开战,胜算又有多少!
换言之,这些陇上豪强就算有什么良臣择木的念头,到时候未必会有那个机会。陇上也不乏过境强龙,但风浪过后,又有多少能够霸立此境。为了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而选择观望,从而得罪真正的坐地虎值不值得?
“十月朔日之前,大军必定有动。若无东进军资,那就要据此深剿陇上贼寇,各自归军备战罢!”
张瓘讲到这里,语调更加不善,他已经没有了耐心,算是下一个正式的通牒。如果这些陇上豪强不支持他继续东征作战,那他就要反过头来诛杀陇上这些观望的豪强!
且不说众将各自心怀惴惴的退出,在张瓘又使人逼令之后,临渭的姚弋仲终于派来了质子,乃是其膝下第五子姚襄,随同而来的还有请求张瓘出兵接应他退入上邽,还有就是希望张瓘能够资助一部分物货军用。
“羌狗究竟年老昏聩,还是在陇东被杀灭了心智,又或壮子俱死陇东?以此区区婢生贱奴,竟敢奢求军资大城?”
张瓘心情本就不佳,因为后路传来消息言是中坚将军宋辑已经率部抵达金城,不日便要过河行入狄道,而宋辑便是敦煌宋氏的代表人物,也是凉州土豪的中坚力量。
再见姚弋仲忸怩拖延多日,居然只送来一个区区十多岁的少年为质,可见只是敷衍自己,心中更加怒不可遏,索性命人将这个姚氏幼子吊在营外,亲自痛加鞭笞,将少年姚襄鞭打得血肉模糊,而后才让人传告姚弋仲速速再遣壮子为质,否则一切休提。
与此同时,姚弋仲如此急迫要退入上邽的意图也让张瓘心存狐疑,迅速派遣游骑向东飞探,而后便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晋军已经行出陇道,并且已经攻克陇上门户的陇城!按照这样一个速度,或许旬日之后便要直入略阳川冲入陇上!
得知这一消息,张瓘已是大惊失色,陇城所在便是关陇锁钥,旧年陈安占据此境所以纵横关陇之间,也是张瓘力求占据、全于陇上事功、借以窥望关中的重点。关陇无论哪一方得据此地,便能占据主动,左右再无如此重要地险!
一旦晋军自略阳川冲出,一如张瓘此前攻略之顺畅,待到转入渭水之后,天水、陇西俱都在望,一旦应对出错,此前数年苦功或将毁于一旦!
“奸贼误我!”
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张瓘已是顿足怒骂连连,只是他口中奸贼究竟何人,此刻也说不清楚。眼下的他,只能一边思计补救,一边派人飞报后路,请示该要如何应对长驱直入的晋军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