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夜未眠,但王猛精力却是异常的旺盛,迎着清晨凉风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就连脸上的些许倦色都荡然无存。
虽然这一夜枯坐并不足让他产生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但他自己心里却明白,今天的自己较之昨天终究还是有了不同。
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受,若要强用言语述说,那就是往年他在馨士馆中苦学诸多,近乎鲸吞一般将各种各样的知识强塞进来。
但是学得再多,并不足以让他对这个世道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反而大量不同的、乃至于自相矛盾的观点于心中碰撞激烈,完全不知该要如何取舍,以至于没有了自己的主见,倍感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法从沈大将军的禀赋与资格。
这一夜王猛最大的收获,就在于明白了“学以致用”这四个字,或者说对此有了自己的理解心得。他所认识到的这四个字,重点不在于“学”,也不在于“用”,而在于“致”。
知也无涯,用也无穷,这二者都非有限之人生人力能够尽作把握,人力能够把握的就在于“致”之一字,换言之,要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这个问题虽然简单,但于王猛而言却如醍醐灌顶一般。离开馨士馆西进以来,尤其是离开弘农这一段路程上,他表现的就像是一个傻子,过往学识统统无用,似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将主萧元东对他的冷落他能感受到,他自己也因自己的无知而深感惭愧,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尤其念及临行前大将军壮言以云台名将、平定关中的冯异而激励他,更觉羞惭无比。
可是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王猛才意识到他这些自惭的想法有多可笑,看似是在检讨自己的不足,其实还是一种自命不凡的傲慢。之所以会羞惭,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但却没有做到,却忽略了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
他只是一个行台新征的学子而已,所担任的也仅仅只是一个还未彻底收复的县境吏首罢了。
就算大将军以后汉名臣冯异激励他,但那也只是一种垂青与期许,实际上他的能力也仅仅只配担任一个小小县丞,能否尽职还未可知,又有什么资格去与冯异比较?王师西征,所用者数万精军,投用物力更是海量,成败如何又怎么可能寄于他之一身!
才弱位卑,心念谋大,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将本就在自己职责、能力之外的烦恼强揽于怀,志气滥涨却又一事无成,最终自然也只是颓气滋生。
譬如那几名可悲的俘虏,口口声声言是为求活命,只能行险一搏。但若仅仅只是为了活命的话,又何必非要招惹士气如虹的王师?无非贪恋辎货丰厚,有着更大的妄念诉求,将野心寄于侥幸,结果却是自寻死路。
这些认知,是王猛由术及人联想得来。萧元东提议他手刃几人磨练胆气,这没有什么问题,其人本身便是典军主将,只为杀戮。王猛虽然心动,但最终还是放弃,并不是因为他不敢杀,而是因为他并不打算做一个屠夫,这方法对他无用。
人力有极限,手段同样有极限,滥刑则虐,诚然乱世须用重典,但若有惩无戒,人知刑术之威,不知守法之惠,众叛亲离、举世皆敌未远,此所以私刑不法……
想得入迷,王猛甚至早餐时都怔怔出神,魂不守舍。同坐近侧的邢岳眼睁睁看着王猛手指插入滚烫的麦饭中兀自不觉,难免担心起来,抬手轻轻碰了碰另一侧的萧元东。
萧元东见状已是一乐,非但没有开口提醒,反而示意兵卒给王猛那餐具中又添上一勺羹饭,使其手指泡入更深,待见王猛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不免也担心起来。
虽然这小子有几分不通世故的傲气,问东问西让人反感,但却是大将军亲自交待要多加照顾的人,结果戎行未久便直接冻傻了,之后大将军问起来总是不好交待。
他抬起腿来一脚踹在王猛膝盖上,王猛这才陡然一惊,餐具打翻于袍服,而后才感觉到左手烫得火辣辣的疼,忙不迭举起手来猛吹。
“还好还好……”
萧元东见状才松一口气,能感觉到疼便还不算彻底傻透,不过总是觉得这小子有几分不正常,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应该稍作预防,待王猛手忙脚乱收拾一番后才行过去说道:“戎行苦累,我也不再多说。王丞你既然随行军中,自然不会让你戕害于贼手。但你若自觉不适,还请你留书片言,供我战后回禀……”
这话虽然不厚道,但语气却是罕有的柔和,王猛闻言后竟有几分受宠若惊,起身回礼道:“多谢君侯关照,我也并无……唉,还是要再向君侯告罪,昨日多有孟浪蠢声,烦扰君侯良多。”
一夜明悟之后,王猛也觉得这位萧将军待自己冷漠也实在无怪对方,他是以下邽县丞身份随军而行,却不自觉的询问诸多军事,对方肯做讲解,哪怕只是敷衍都是一种包涵。他就算要发问,也该问一问自己职内事务。
萧元东倒也不会轻易改观,眼见王猛对答恢复如常便也不再搭理,用过早餐之后,便又率百余卒众先行一步。
之后队伍继续开拔,这一次王猛便也不再好奇的问东问西,而是开始专注考虑自己职内事务。虽然对于下邽情况所知不多,但队伍中这些物货辎重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县署的,比如农具、茶叶之类用于屯垦、商贸,这都是他入治后需要负责的事务。
萧元东昨夜出击虽然果断且狂妄,但也并非小觑凶险,毕竟这一段路程上王师兵力并不占绝对优势,而他押运的这一批物货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水运通航之前弘武军仅有的补充,不容有失。
所以在击退昨夜来犯之敌后,萧元东也向前后通传军情。队伍行到日中,后路弘农方向又有数百骑兵追赶上来,半是补充护从,半是扫荡匪寇。无论那些匪寇是否得手,既然敢对王师队伍下手,便绝对不能轻饶,正可籍此进行新一轮的扫荡。
就这样一路再行两天,队伍已经到达了冯翊郡治大荔城南缘。这里便是实实在在的敌占区了,万余匈奴伪汉贼军屯驻大荔城,并在周边遍置野戍耳目。
王猛虽然极尽设想此行之凶险,但却仍然没想到王师前锋部队竟然强势至此:他们一路沿渭水而行,而且还是在渭水北岸,途中依稀可见屠各骑兵斥候,双方最近距离时,队伍直接自敌军戍堡下行过,王猛在队伍中北望甚至可以看到敌军箭塔上那些卒众们望向队伍那饥渴的目光!
这已经谈不上是什么潜入敌后了,根本就是明目张胆的在敌军后庭招摇穿行!尽管王猛已经不再热衷询问军事,但也按捺不住想问萧将军一下,如此近乎羞辱的招摇而过真的好吗?
很明显那些匈奴贼军们也受不了晋军如此的张扬,尤其这一路军队战卒不多,辎重却是如此的丰厚。所以在抵达大荔县境内第一天傍晚,敌军便集结起了一支超过两千多人的队伍,游荡于渭水北岸不远处。
这种与敌同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连王猛都倍感心惊肉跳,至于队伍中那些普通的役卒们更是吓得大汗淋漓,若非萧将军率领近千骑兵始终游弋在北组成屏障,加上私自离队危险更大,说不定便要一哄而散了。
夜中宿营时,外间也是鼓噪不断,似乎敌军随时都有可能冲踏营盘,但战争却一直没有发生。
敌军如此迟疑不敢战,威慑性难免大大降低,王猛在辗转半夜后,临近天亮时反而安睡补了一觉,醒来后心中半是自豪半是疑窦,那些匈奴贼众莫非已经被王师吓破了胆?若真的胆怯至斯,又何必再集众观望,自堕军心?难道只是为了帮助晋军护送一程?
其实不独王猛心中疑惑,此刻匈奴军阵中也因攻或不攻吵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