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渐渐归于平稳后,庾怿才开始考虑该要怎样处理当下这局面。
首先,来自皇太后的期许并褚翜的威胁,都可以暂时不作理会。
这不仅仅只是他自己贪功的问题,而是整个西征话题在荆州镇内已经酝酿良久,且已经在汉中有了实质性的开拓。在这种情况下,庾怿如果突然宣布放弃西线战事,率军归镇继而参与到中枢内权斗,上下将士们也将群情骚然。
所以,他眼下的战略步骤是不可能做出调整的。皇太后那种想法,大概只是一时感受到危机的偶然之想,一旦时过境迁,或是庾氏在中枢崛起过于顺利,很有可能她就会反过头来再打压母家。
至于褚翜,庾怿根本就不打算参与进去,对于他的威胁自然也就无需在意。最起码在他的手中,他们庾家一定要只论事功,不问是非,绝不涉入中枢权斗,包括台中和沈家的角力。
最让庾怿感到头疼的,是沈充方面的问题。沈家和庾家纠葛本就至深,人情之外更是不乏利益互通。
结果庾翼却做出这种恶事,虽然这只是沈充的一面之辞且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但庾怿相信沈充在这方面是不会骗自己的。如果不是事实确凿,沈充这么说那就是极为严重的污蔑,哪怕为了维护家声,庾怿也不能容许沈充信口开河。
所以庾怿首先提笔便是给沈充信,通篇都是道歉,并且表态愿意承担吴人一切损失,且一定制止庾翼继续为恶,甚至告诉沈充如果感觉有必要,可以直接对庾翼采取强硬手段。
一封长信,再三斟酌,许久之后庾怿才缓缓落笔。他本来还打算再给沈哲子写一封信,但转念一想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同为掌兵方伯,行为胜于表态,他本身专注于西事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再说什么反而都是多余。
接下来便是庾翼的问题了,念及于此,庾怿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
沈充在信中给庾怿的建议是,希望能够将庾翼调离历阳,避免庾翼在这个位置上想三想四加深彼此的误会。
还有一点,那就是将王导的儿子王恬打发建康,让其归家侍父、整顿家业。毕竟,王家上一代人泰半已经凋零,而这一代中又不乏人外任地方,因此才给了王允之把控乡资的机会。一旦王导的儿子返,于王允之也是一个钳制。
庾怿想了半晌,也觉得沈充这个建议不错。原本让庾翼待在历阳虽然自有考量,可是现在看来非但不能成为可靠后补,反而成了一桩隐患,再贪图历阳这个要害位置意义已经不大。
至于王恬,乃是早前王导来信让庾怿稍作关照,这点面子庾怿还是要给的。而且王导的儿子在自己府下任事,对他的人望也是一个加持。
但其实王恬本身在荆州能够发挥的作用也有限,而且王家的王允之公然挑拨庾家与其盟友关系,庾怿也犯不上再顾念王导的面子,直接打发走就是了。
想定主意后,庾怿便继续提笔给庾翼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严令庾翼即刻上表辞官,前来荆州另择任用。同时他又将侄子庾羲唤来,吩咐庾羲带上百名家兵准备上路向东,并告诉庾羲,如果庾翼敢于违背,直接将之抓捕押送过来。
“三郎你要深记,此事关乎我家旧声前程,决不可容忍你小父恣意妄为,否则你父身后之名必将污秽至极,而我等家众也将彻底的进退失据,无处依存!”
庾怿又仔细叮嘱一番,让一个晚辈执行这样的任务也是无奈,可是眼下庾条还在淮下,辗转通知难免耗时良多,谁也说不准当中会发生什么变故。而且这种事情,除了家人之外,也实在不好委托外人去做。
至于王恬的事情则更好处理,庾怿直接让人将之请来,开口便问道:“敬豫近来可曾通于家讯?近日都下来客,我也小问畿内人物,听说太傅卧病日久,闻之多有牵挂,不知具体究竟如何?”
王恬听到这话,脸色便蓦地一变:“使君自何人口中得知家父病重?前日还有家人传于乡声,言是家中一切安好”
庾怿听到这话,脸色不免又是一变,他收到的几封信里,可是都提到王导状态不算太好,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王恬居然这么说,似乎真的是不知道。
那么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有人隐瞒了这个消息。或者是王导自觉垂危,不看好都下局面,不愿让儿子返涉险。又或者王允之已经发动在即,隐瞒了王导病情,不愿王恬返掣肘。
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说明都下局势已经极为严峻,甚至有可能已经是一触即发!
“我听说此事,可是不只得于一人之口,甚至不乏都下尊流寄,多有忐忑之言啊。”
听到庾怿这么说,王恬脸色又是一变,甚至来不及再向庾怿告辞,直接起身离开,返他的宿处将报信的家人唤来,抬手命人将之打翻按倒在地,怒斥道:“奸奴,何人使你来报伪信,告我家事无忧?”
那家人见状,心内已是一慌,情急之下忙不迭说道:“是、是太傅、太傅叮嘱,不愿让阿郎为家事”
说着,他便将王导真实病情道出。
而王恬听完后,已是泪流满面,同时愤慨不已,直接冲上去对这家人一番踢打:“父病垂危,即便瞒于我,岂能瞒于众!你这恶奴是要陷我背负不孝之名?”
明白了真实的情况后,王恬心内也是焦灼不已,甚至来不及再向庾怿辞任辞行,直接将官印符令留在了宿处并留一封,而后便忙不迭命令家人稍作打点,沿着大江一路向东奔去。
时隔数年之后,历阳再次成为时局内外关注一个焦点。而庾翼作为这焦点中的中心人物,感受则实在算不上好。
虽然早在与王允之合谋尚未实施的时候,庾翼便深知时局中人不会对他忽视太久,但各方反应这么迅敏,还是超过了庾翼此前的设想。
在他看来,各方纵然会有所怀疑,肯定也会留出一段时间来作为缓冲和确认,然后才会转过头来针对于他做出实质性的打压。可是这打压来得迅猛且急促,简直让他无从设防几近于无从招架。
首先便是褚季野在建康宿卫将士的拱卫下直接进入宣城,接手宣城已经军政事务,甚至就连庾翼留在宣城一部分物资都没能来得及撤出,便直接被褚季野给接收过去。
而后便是庾翼安排在采石、于湖等各处地津所在的兵众尽被解除武装,驱逐到了江北。手段凌厉且迅猛,简直就不给庾翼丝毫妥协争取的余地,就是要将庾翼在宣城的所有布置一扫而空。
褚季野动作虽然迅猛,但这也都在庾翼的意料之中。当台城因为他兄长庾冰此前妄动台内而决定收宣城的时候,庾翼便已经预见到这一步。
此前台城看似对庾氏不乏羁縻与拉拢,甚至还隐隐有些鼓励他们兄弟与沈氏作对,可是当问题一旦触及到是否正式接纳庾氏正式返中枢时局内这一核心时,台内的反应即刻就是严防死守,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庾翼才会选择与王允之合作,不再在台辅们身上投以丝毫妄想。他们只是想将庾氏当作手中一个棋子,庾翼有什么进望企图,终究还是要依靠自己的努力。
褚季野的一系列举动,其实都在庾翼规划之内,甚至因此损失的一些物货人力,都是庾翼刻意的布置。他就是要给台城留下一个避之不及、仓皇而出的狼狈假象,以此来稍作麻木,从而在下一步的行动中,获得更大的便利性。
“褚季野之流,不过略具薄誉的虚名之士罢了,才不足惊人,略未及深邃。台中想要以之阻我,也实在是太看轻了我。”
在一些或公开或私密的场合,庾翼也常常以此评价褚季野,一则是为稳定人心,二则也是真的没有将褚季野放在眼中。
单单看其人到达宣城之后的布置,便知绝不是一个知兵之人。都内虽然仍有数万宿卫,也已经经过一段不断时间的整顿,但究竟多少可用仍是存疑。在这样的情况下,褚翜分兵三千给褚季野助势,所给予的支持力度不可谓不大。
可是褚季野将这三千人完全分摊在大江沿岸,甚至就连上游远及濡须口所在都布置了一部分兵力,看似是防卫森严周密,能够监察住庾翼的一举一动,但那只是理论上。
一旦庾翼真要发兵用强,这种分散的防卫简直就是一触即溃,看似监察极微,但事实上就算这种布置被击溃,褚季野都得不到丝毫庾翼兵力投用的可用情报反馈。
从这一点而言,大概褚季野本身也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严峻性,压根就不认为庾翼有悍然挥兵于内的勇气,所以在布置方面更多还是以姿态为主,寄望于能够将庾翼震慑住。
而真正让庾翼感到难受的,还是来自沈充对他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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